当时我还没有觉醒宿慧,根本不信他的疯言疯语。
现在看来,虽然韩家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夺了朱家的天命,借尸还魂,却没能干的更好,王朝末路气象已现。
立国两百年就开始摇摇欲坠了。”
窥一斑而知全豹,单单是王澄亲身体会过的疍民船户、水师军户就全都吃够了大昭王朝的苦头,内部心怀怨恨的数不胜数。
更不要说外面还有层出不穷的邪祟阴鬼,以及外来的弗朗机人在虎视眈眈。
当然,他也清楚,即使大昭病入膏肓,想要碾死他也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在经过送王船填海眼和海渚鬼封锁沿海这两次变故之后,他毫不怀疑幕后黑手要干掉他的决心。
现在黑白两道一定都在用各种方式寻找他。
如果躲起来苟活,即使有【四海通宝】庇护,也不过是慢性死亡。
想要破局,没有比月港这个沟通东、西、南洋的世界贸易中心更合适的地方,稍微冒一点风险完全值得。
【张福顺号】继续前进,众人也看到了外围那一层虚幻蜃气的源头。
那是港道底部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上百个大蛤蜊。
它们浑身布满青苔,每一个都至少有八仙桌那么大,最大的比房子也小不了多少,张开外壳吞吐水流滤食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逸散出淡淡的雾气。
张文为他解释道:
“秀才公,不用担心。
这几年您离家读书可能没有见过它们。
当初靖王爷卫戍东海,派出麾下数位二十四将、三十六猛常驻月港,这都是其中的【蜃楼将】黄远洲用异术供养的蜃蛤。
月港终究是走私港口,一旦有外敌进入,蜃蛤配合复杂的水道就是港口最重要的护卫藩篱,平时的时候绝不伤人。”
却没有发现王澄在听到黄远洲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怀念。
很快渔船就完全突破了那一层虚幻的蜃气,让王澄亲眼看到了月港真正的样子,不禁由衷赞叹:
“真是繁华啊!”
港道一水中堑,环绕如同偃月,月港之名名副其实。
锚地中停着的巨舶海舟足有数百艘,来来往往,乘风挂帆,遮天蔽日。
其中既有大昭沿海常见的硬帆福船,也有色目人、弗朗机人特有的软帆克拉克船、盖伦船。
黄肤、白肤、棕肤、黑肤.各类人种应有尽有。
耳畔不同语言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起碇升帆!”
“Hacerse a la mar!”
“.”
繁荣程度胜过大昭、东海、南洋诸国任何一座港口城市,“世界贸易中心”的名号当之无愧。
这里位置偏僻,民风彪悍,作为卫所被废弃后,皇权不下乡的官府始终都没能再次将触手伸进这里。
距离最近的府城芗州城也超过40里,周围没有任何一个县治。
在巨大的利益推动下,百姓自发聚集,月港足有居民数万家,商贾云集,店肆星列,商业繁盛。
而实际管理者一直都是朝廷口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寇”。
芗州城的府志中,各级官吏都清楚记录了大昭王朝不得不面对的尴尬一幕:
“海寇在民间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馈时鲜,或馈酒米,或献子女。”
“诸城歇客之家,明知海寇,贪其厚利,任其堆货,且为之打点护送。”
“海寇入城郭无剥床之灾,出海洋有同舟之济。三尺童子,亦视海寇如衣食父母,视军门如世代仇雠”
其中的原因,正是那些带头下海的海商而非“军门”给生活艰难的沿海百姓提供了衣食。
一群疍民站在王澄身边看着繁华的港口,全都神色复杂:
“我们以前日子艰难,也就是最近这三年,靖王爷一视同仁,多有扶持,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如今靖王爷已经去了,不知道五峰旗还能不能保住月港?也不知道这好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这时,像是专门回答他们的问题,码头上突然传来一声爆喝:
“新入港的渔船全都过来补交渔课。
朝廷都水司今日入驻月港,从此拨乱反正,商税、渔税一个都不能少,全都给本官补交三年。”
【张福顺号】还有先入港的几艘渔船顿时仿若晴天霹雳,脸色发白地看向码头。
两个税吏正带着一大群穿着号衣的税丁逐船搜查,统计渔获,收取渔课。
看到他们入港,立刻就有税丁划着小船靠近过来,默默抬起手中杀气腾腾的弓弩,所有船只都不敢乱动。
最后只能听从引导,一个个停靠到了专门的泊位上,心里不停犯着嘀咕:
“怎么回事,月港哪里来的都水司税吏?”
“他们不是都在九龙江沿岸吗?互市派海商负责管理的月港已经被朝廷接收了?”
“五峰旗的那位【蜃楼将】去哪里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来自东海、九龙江的渔民直到走下渔船时,双腿都在发飘。
虽然靖海王被伏杀的消息早就已经在东海传开,他们却完全没有想到,后续的影响会这么快就波及到了自己。
前后三年时间的好日子就像春梦一样美好而短暂。
咚!
身穿号衣的税丁中,一个身高近乎两米的巨汉手握一根黑沉沉的棍棒重重捣在木质栈道上,发出一声巨响。
“都快点!
你们船上装了多少渔获,我薛大只要闻一闻就知道。
再敢磨磨蹭蹭就是暴力抗税,别怪我手中的夜叉棍不讲情面。”
王澄也深深皱眉。
“如果朝廷真的接管了月港,事情可就麻烦了。”
第14章 贪财坏印,金丝嫁衣
只有死亡和税收不可避免。
大昭王朝为了向渔民、船户收取渔课,在各大内陆水泊江河沿岸设置了“都水司”这种专门的税收机构。
控制住了渔获的源头就相当于控制住了税源。
但随着大昭咒禁山海,沿海的都水司和沿海的卫所一样都渐渐消亡,能在月港看到他们实在让人意外。
王澄看向月港深处,依旧能看到中央一座五层八角楼上挂着一面绘有五座山峰的五峰旗。
他最担心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发生。
“月港没有类似官府的组织,而是由各家海商势力推选出八大船头儿实行自治,由五峰旗这位海商盟主居中充当话事人。
就连那些有活力的社会组织都知道,只有打下一块地盘之后,才有资格腆着脸收保护费。
如果各大武装海商集团内部不乱,凭大昭快要烂到根的舟师根本拿不下月港。
既然都水司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镇守这里的二十四将恐怕已经自顾不暇,至少也在角力中落到了下风。
看样子,失去父亲约束后,互市派和五峰旗的分裂已经开始了。”
王澄是这场变局的亲历者,掌握的情报最多,对局势看得也最清楚,对这一支莫名跳出来的“都水司税吏”天然多了几分审视。
决定暂时静观其变,先探探他们的底再说。
如果事不可为,他先前制定的计划恐怕全都要大改,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等到王澄带着自家渔帮的“帮众们”踏上栈桥,一帮税吏已经统计好了前面渔船上的人丁和需要缴纳的税负。
“求大老爷宽裕小民,一次性交上这么些银子,我们全家活不过这个冬天啊!”
一群渔民跪在地上呼天抢地,还想求饶,却被那个手持棍棒,身材格外魁梧的薛大一脚踢开。
“滚开,敢少一个铜板、一条鱼干,老子就敲碎你们的骨头。”
为首的税吏尽管同样视渔民船户为草芥,依旧对他这种动辄恐吓的做派感到不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觉脸上无光,开口训斥道:
“薛大,收起你那副渔霸的做派。
你既然投入到我家老爷门下,代表的便是老爷的脸面,坏了朝廷大事,谁也饶你不得。”
又扭过头去朝着一帮渔民口气森然道:
“我们都水司奉旨收税,一个铜板都少不得,你们难道想要欺君造反不成?”
没有疾言厉色,威慑力却比那莽汉强的太多,一群渔民再也不敢多说,如丧考妣退到一边。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在人间只要不改朝换代,什么职官都比不上社稷主。
那薛大也一改面对渔民时的凶神恶煞,满脸堆笑,对着税吏点头哈腰:
“是是是,今日才开始上工小的还不适应,以后小的一定注意。”
这人还真是个渔霸,不知道怎么披上号衣,混进了都水司。
这时,王澄却意外听到了身后张家兄弟发出一阵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薛大!这个杂碎竟然跟着都水司一起回来了?”
疑惑回头,低声问道:
“怎么了,你们认识这个渔霸?”
张武看了看周围数量众多的税丁,满腔悲愤地压低了嗓音:
“何止是认识,要不是这个杂碎、叛徒,我爹根本就不会英年早逝.”
弟弟张文组织语言的能力更强,连忙跟王澄说明了情况。
原来这个渔霸薛大也是疍民船户出身,却早早就加入了岸上的帮会,利用自己熟悉疍民的优势当起了渔霸,反过来欺压曾经的同族。
疍民虽以船为家,但从海中所获取的物资,并不能完全满足日常所需。
为了以渔获交换生活物品,疍民便不得不向一些沿海港口靠拢,就算躲得过都水司,也躲不过那些渔霸。
薛大的行为本来只能说是令人感到不齿,就跟“互市派”和“寇掠派”的对立一样。
但是四年前,他们的父亲张橹无意间从沧溟大洋里捞到了一口雕琢着精美花纹的箱子。
恰巧被薛大发现,最后不仅被夺走了箱子,人也被精擅夜叉棍法的薛大打成重伤。
要是张家有钱,还有几分希望找地班职官【郎中】治疗伤势,但渔民这一行手停口停,根本没有多少积蓄。
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张橹只能拖着病体继续出海打渔最终落下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