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纯一又追问道:“这正是我不解之处,道友你既然花那么多心思演这场戏,为其他人卜算之时又为何分文不取?此外,为何你后面算得那么精准,数十人问卜,总不能全是与你串通吧?”
苏纯一自陈业开始演戏直至收摊,一直在旁冷眼观察。所有找陈业卜卦的人,都对他千恩万谢,称他算得精准无比,这让苏纯一百思不得其解。
陈业仿佛能感受到苏纯一的双眸穿透斗笠,满是好奇地凝视着自己。
这目光仿若实质,莫非便是师父说的,一个眼神就能斩下自己的脑袋?
好在陈业早有先见之明,将身上与魔门相关之物都送与赵河州,让他以此保命,等找到安身之所再扔了。
如今师父已经蒙混过关,陈业本身又从未作恶,即便苏纯一目光再犀利,他亦是坦然面对,神色平静如初。
陈业给自己倒了杯茶,浅尝一口,然后才对苏纯一说:“苏姑娘,此乃秘法,是不能外传的。如果你想知道,不妨与我做一场交易。”
苏纯一轻声问道:“不知道友想换取何物?”
陈业满怀期待,目光灼灼道:“我若为苏姑娘解惑,不知能否换一颗凝气丹?”
第12章 人情练达
陈业心底本是一万个不愿与清河剑派有所纠葛。
在他心中,修行才是头等要事,此番前来崔县,是为了炼制血丹,以求在修行之途能快步猛进。
他此前费尽心思导演那一场好戏,为的便是打响自己的名气,好设法跻身于那些巨贾豪商的视野之中,借他们的势力,集齐修行所需的牲畜。
只是,如此操作实在有些耗时费力,如今机缘巧合,偶遇这位苏姑娘,似乎可以攀一攀交情。陈业便有个大胆想法,想走走捷径。
虽说血炼之法的副作用已然能够消除,可凝气丹终归是更为便捷,只需一颗丹药下肚,便能省去他许多功夫,让修行之路顺畅许多。
苏纯一略作思忖,摇头道:“我没有凝气丹。”
陈业略感失望,看来这修行之路,终究是没法轻易走捷径啊。
然而,苏纯一话锋一转,继而说道:“不过,我有炼制凝气丹的材料。道友倘若能为我解惑,我愿以此相换。”
陈业眼睛一亮,想也不想便应承下来:“成交。”
陈业知道如何炼制凝气丹,只是那珍贵无比的璇玑露实在难寻。如今只要从苏纯一这儿弄到璇玑露,修成丹田气海指日可待。
苏纯一爽快地拿出几个精致的玉瓶,置于陈业面前,正是炼制凝气丹所需的一应材料。陈业仔细一瞧,这些材料皆是最上乘的品质,远比他原先预估的要好上太多。
不愧是清河剑派,果然财大气粗啊!而且,苏纯一如此直截了当地将东西拿出,似乎全然不担心陈业会食言反悔。
这或许便是高门大派的自信吧,普天之下,敢戏弄清河剑派的修行者恐怕是寥寥无几。
陈业也不跟她客气,大大方方地将这些材料收入储物袋,而后,神色坦然地对苏纯一说:“我不过是一介散修,无依无靠,只能从那些巨贾豪商身上动脑筋,寻思着能否与他们交换些修行的资源。
“我与那王三七演的那场戏,实则是为了打响自己的名气。寻常老百姓手头本就没多少钱财,倒不如免费为他们算卦,让他们帮忙宣扬宣扬,也好为我招来更富有的主顾。”
苏纯一微微皱眉,轻声问道:“凡人的钱财再多,对修行又能有何助益?”
陈业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耐心解释道:“苏姑娘出身名门大派,许是不太了解其中门道。这璇玑露虽说稀少罕见,但只要肯花大价钱还是能够买得到的。”
苏纯一闻言,恍然大悟,轻轻点头道:“原来如此,道友是想骗取更多的钱财。”
陈业闻言,吓得心脏猛地一跳,这苏纯一怎么像是在挖坑啊?
若是自己认了这个“骗子”的罪名,会不会马上就是飞剑呼啸而来,让他人头落地?
谁知道清河剑派对善恶的评判标准究竟是怎样的,陈业自是不敢自认骗子,连忙摆手解释道:“当然不是骗钱,我会炼制一些强身健体的丹药作为交换,虽说价格或许会卖得贵一些,却也绝不是为了骗钱而来。”
这倒是句大实话,陈业此前还曾盘算过,待名气打响之后,便来一番炒作包装,将那些治病救人的丹药吹嘘成能起死回生的仙丹,如此一来,便能卖上个更高的价钱。
然而,苏纯一却仿若不谙世事的孩童,竟继续追问道:“故意抬高价格,难道就不算骗了?”
陈业心头一紧,这人提问还挺刁钻,赶忙解释:“是否值得,全看买卖双方的博弈了。做生意本就是低买高卖,否则商人靠什么赚钱?这中间抬价多少算是骗,又有谁能说得清呢?就拿那些价值万金的古玩来说,其实大多也不过是泥土烧制而成,溢价多少,全凭人心衡量。我不造假,丹药是真的,能卖多少价钱,那便是我的本事了。”
陈业说得有些急了,心里是真怕被当成骗子,招来杀身之祸。
好在苏纯一是个讲道理的人,听陈业这般解释便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可这位剑修的问题似乎源源不断,她紧接着又问道:“道友的所作所为,我已然明白,但尚有一事不明。你说你其实并不懂卜算之道,可为何又能算得如此精准?”
陈业也不藏着掖着,坦然解释道:“不过是些江湖把戏罢了。我并非算出那些求神问福之人的家世,而是从他们的言行举止来推测。人之所求,无非富贵、平安、姻缘、子嗣。
“正所谓,老人问子,虽多亦寡;少年问子,虽有亦女;气呆神枯,斯人现居困境,谋事十断九凶;色润声高,此子近处吉祥,十成九就……”
陈业念念有词,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皆是从行为细节推断对方家室与现状的门道。
老人来询问子嗣,那还用多想,必定是人丁单薄,没有开枝散叶。年轻人来问子嗣问题,多半是未有孩儿,又或者生了女儿。
求问者神态萎靡,提问之事繁杂困惑,那必定是最近做决断多次失误,让家中遭遇难题。遇到红光满面,语气中透着得意,那自然便是好事连连,吹捧一下自然得其信任。
诸如此类,还有许多窍门。
仔细观察来人谈吐、行止与眼神,便能大概分辨一人性格。遇到那种轻浮浪荡之人,捧他几句,他自然心花怒放;遇到谦谦君子,便以诚待之,定然被奉为知己。
等到问卜之人觉得陈业“说的都对”,后面便好办了。
求富贵的提醒他少冒险多沉稳,求平安的送两颗强身健体丹,求姻缘的嘱咐要看重人品,求子嗣的便祝他百子千孙。
只要说得模糊些,问卜之人自己便会对号入座,觉得陈业真是“活神仙”。
就算猜错也不打紧,随口敷衍说今日法力消耗过大,偶有失误。
反正也不收钱,旁人也不会揪着不放,那些认为算得准的也会开口帮陈业开脱。不过今日运气着实不错,陈业给数十人算命,竟然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陈业这份人情世故的本事,可不是修行修来的,而是上辈子在职场的沉浮中锻炼出来的。
苏纯一原本只是安静听着,到后来,便不自觉地频频点头,听到最后,更是赞叹道:“道友高才,受教了。”
这位苏姑娘,第一次在语气上有了变化,是真被陈业这察言观色的本事震惊了。虽说这并非法术,可却比法术还厉害许多。若是这人有心蛊惑,恐怕修为再高也防不住。
陈业并不自傲,反倒是有些无奈。
“不过是不入流的小手段,与修行无益,若非散修日子不好过,我倒是更愿意躲在深山修行,懒得费这点心思来揣度人心。”
上辈子勾心斗角已经够累人了,这辈子若非必要,陈业真不想重操旧业。
苏纯一听了,却对陈业说:“道友太谦虚了,这种本事,在山中修行数百年也练不出来。”
“苏姑娘过奖了。”
陈业谦虚几句,便听到苏纯一沉声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道友为我解惑。”
这语气,似乎跟之前的清冷有些不一样了。
“苏姑娘请讲。”
陈业心有所感,看来之前聊了这么多,现在才是关键,只是不知道这清河剑派的高徒想要问什么。
只是让陈业意外的是,苏纯一在提问之前竟然摘下了斗笠,用一双秋水般的双瞳与陈业对视。
苏纯一长得很漂亮,但真正令陈业在意的是她的双眼。
这是陈业两辈子见过最清澈的眼睛,仿佛能够洞悉陈业的内心,同时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陈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这姑娘,一脸很好骗,但又很不好骗的样子。
这种刚见面的掏心掏肺的感觉,让陈业这种被人情世故污染多年的社会人有点不太适应。
陈业也算是明白苏纯一为何要将斗笠取下来了,看着这双眼睛撒谎的难度不是一般大,陈业这种老油条都未必能做到完美。
这么郑重,苏纯一究竟想要问什么。
然而,苏纯一只是问了一个早就问过的问题:“请问道友,你帮王三七这样一个恶人,也算行善么?”
第13章 坐而论道
陈业委实没料到,苏纯一竟会这般郑重其事地问出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问题。
不过略加思索,他便明了苏纯一的用意。
这哪里是什么单纯的问询,分明是正道修士之间的“论道”。
坐而论道,看谁才是志同道合之辈,这是正道修士间最高规格的交流。
传闻往昔魔门昌盛之时,正道五大门派掌门齐聚凌云峰,论道三日,而后歃血为盟,结成生死同盟,硬是为正道在绝境中争得一线生机,熬过那场惊心动魄的浩劫。
没几年,魔门内部却先乱了起来,十八位魔尊为争权夺利,相互厮杀,魔门自此由盛转衰,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所谓论道,在陈业看来,实则是考量彼此三观是否契合。若能心意相通,相互间便能托付生死,这才是正道的做派。
反观魔门修士,断断做不到这般大义凛然。绝大多数魔门中人,平日里自私自利,虽说并非个个都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狂,但为了抢夺修行资源,下起手来,视人命如蝼蚁,毫无道义可言。
待到生死存亡之际,又怎能指望魔尊们相互扶持,奋勇向前?
人人都打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主意,结果便是谁都不敢率先冲锋陷阵,反而被正道同仇敌忾的气势压住,最终魔门内部土崩瓦解,迅速衰败。
经此一役,世人皆知正道优势所在,志同道合之人是何等珍贵。
正直善良之人打坐练气时,未必就比恶人快些,可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便能齐声高呼“并肩子一起上”,门派之中内斗内耗也会随之减少,所谓同心协力,便不是一盘散沙的魔门可以相比。
可这般行事,也并非全无弊端。
就拿清河剑派来说,此乃正道中赫赫有名的大门派,门规严苛,择徒标准极高。能一辈子坚守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又有几人?
因此,清河剑派连那些陨落的门人弟子全算上,统共也不到百人。
岁月悠长,标准越是严格,门派传承愈发艰难。到近些年来,不少门派无奈放宽规矩限制,但也有尺度把握不稳,很快便成了旁门左道,甚至堕入魔道。
陈业听说这些故事时也常有感慨,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天地都会变幻,更何况人心。
师父墨慈曾经提过,如今也就寥寥几个门派还保留着“坐而论道”的传统。
陈业从未见识过真正的“论道”场面,瞧苏纯一这架势,大概是有点论道的意思。
按理说,陈业当下该绞尽脑汁,思索如何用精妙话术让苏纯一信服,令她认定自己是“同道中人”,如此一来,好处自是多不胜数。
可陈业迎着苏纯一那双清澈却透着锐利的眼眸,终是决定实话实说:“若要问我本心,那我要说,因果已了便是善,孽缘纠缠不清便是恶。”
苏纯一眼神带着疑惑,追问道:“还请道友细说。”
陈业想了想,便继续说道:“我初到崔县时,就遇到王三七,这泼皮想要敲诈我,被我教训一番,他对我的恶便已经得了报应。
“而后我要打响名气,与王三七合作,他完成了他的表演,我为他老父治病,也是互不相欠。
“在我看来,我得了名声,王三七救了老父,这份因果了结得很完美,那便是善。”
苏纯一目光自始至终不离陈业分毫,静静听完这番言语,她沉默良久,才又开口问道:“那被王三七欺凌过的其他人呢?”
陈业微微摇头,缓声道:“那是他们的因果。我让王三七去给那些人赔偿致歉,不过随口一提。那些人是否原谅他,是选择报复还是隐忍,皆是他们自家的事。
“待我得到所求之物,便会离开此地。王三七日后是否守约,与我再无瓜葛。”
苏纯一眉头轻蹙,疑惑道:“若依道友所言,弱小之人又该如何了结自身因果,只能默默忍受么?”
陈业嘴角上扬,似乎早料到苏纯一会如此提问,应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凡人的因果究竟如何了结,那是仙人才该思量的问题,等我超凡入圣,位列仙班,或许就能让天下人皆得因果报应。”
这世间并无六道轮回之说,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
这倒让陈业满心好奇,若没了轮回,那真正的仙人又是何种模样?
传言中,仙人确实存在,而且数量不少,可他们飞升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再无半点消息,究竟去往何方?
每每仰望浩瀚星空,陈业总会不由自主地陷入这般沉思,对那星空之上的神秘未知愈发向往。
苏纯一仿若听闻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瞪大双眼,震惊问道:“让天下人皆得因果报应?这如何能够做到?”
陈业许是说得顺口了,不假思索地接着道:“待死后再行清算呗。若能让所有凡人死后齐聚一处,生前善恶皆于一面明镜中映照无遗,再依据那些尚未了结的因果,该下油锅的下油锅,该重新投胎的重新投胎,如此一来,可不就人人皆得因果报应了么?”
苏纯一再次追问:“重新投胎?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