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那石猴龇牙发狠,毛发倒竖,却是不信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反而脚底生风,爬上房顶,一溜烟跑走了。
陈玄见状叹息。
那东胜神洲与西牛贺洲之间,隔着茫茫大海,又岂止十万八千里之遥。
放在书上,不过是一句“弟子撑着木筏,漂洋过海,方才来到祖师面前”,其中艰难险阻,又何止九九八十一难。
此时石猴尚未学道,早已见过了人心险恶,却是怪不得他不信陈玄。
陈玄只好隐匿身形,跟上那石猴,恐他被当成妖怪抓了去。
这些凡人肉眼凡胎,只要石猴伤人,便认定他是妖怪,抓起来便要打死以绝后患才是,全然不论是非因果。
石猴一路藏匿,去往城中一处废弃的宅院,越过宅院围墙,进入其中,就取了些水缸之中的雨水来喝,啃了怀里剩下半截苞米。
吃饱喝足,就睡在一旁废弃的马棚里,一堆干草上。
陈玄恐现出身形惊扰了他,就隐匿在一旁,守着这石猴,思考对策。
如今城中戒严,告示处张贴着榜文,妖猴之名已经传出,长久待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将石猴送出城外才是。
怎奈石猴信不过他。
当务之急,还是先取得石猴信任,方才好施展手段。
半夜三更。
陈玄盘坐吐纳之时,耳边传来一阵动静,他睁开眼,却见那石猴悄悄摸摸起身,越过废旧宅院的围墙,朝着城墙走去。
路上有那巡逻的官差厉声道:“都给我盯紧了,城中妖猴作乱,若是遇见可疑之人,立即盘查,不得放过!”
石猴躲在墙角处,等那些个官差走远了,这才准备偷偷溜去城门口。
陈玄在一旁压低声音提醒道:“城门一关,你是出不去的,城墙也不比那宅院围墙,即便你能上了城楼,跳下去不死也得摔伤。”
“弄出些动静,被那官兵拿住,岂不是白费力气?”
石猴听得懂人话,又朝着城墙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还返回那座废弃宅院之中。
陈玄随他回去,这才现出身形,与他稽首道:“我乃武当山道士陈玄,道号玄鉴,因见你被城中之人误会成妖怪,方才来助你脱困。”
石猴与他拉开距离,警惕道:“你却不是来捉我的?”
陈玄说道:“我若捉你,民宅下偷苞米一次,城门口一次,如今来到宅院之中又是一次,三次皆是大好机会,早将你捉了去。”
石猴逐渐放松警惕,这才与他说道:“我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人士,无父无母,却是石中所生,因而有个名字叫做石猴。”
“后寻了水帘洞与群猴居住,群猴拜我为王,故而隐去石字,称美猴王,如今漂洋过海,乃是为了寻求长生之道。”
陈玄笑道:“贫道与你却是同道中人,我亦是为求长生之道,这才下山云游。”
石猴喜道:“既是如此,请坐请坐。”
他扒拉开一堆干草,请陈玄坐下。
石猴说道:“道兄既有法力,若是能助我脱困,我与你结拜为兄弟,来日到我花果山作客,却是不会亏待了你。”
石猴虽身无分文,却在东胜神洲傲来国有一座山头,帐下群猴皆奉他为王。
陈玄也就与他席地而坐,说道:“却是不需结拜,我助你脱困之后,我即刻去往北俱芦洲,你还去寻你的长生大道。”
石猴十分机灵,闻听陈玄此言,当下说道:“道兄亦是为了求长生,既是要去北俱芦洲,想来那北地能寻得长生大道,不如我与你一同去北俱芦洲如何?”
陈玄闻言一个头有两个大。
不救他,他即便能脱困,恐怕也要费点力气,吃点苦头。
救了他,他却要跟自己去北俱芦洲。
北俱芦洲有他陈玄的长生大道,却是无有石猴的长生大道。
石猴的长生大道在那西牛贺洲,其中因果若是乱了,陈玄担不起。
他说道:“贫道仗剑下山,乃是为了降妖除魔,砥砺自身大道,那北俱芦洲妖邪众多,我亦有身死道消的风险,你又无道法傍身,怎能与我一道前行?”
石猴闻言,想了想说道:“我拜道兄为师,道兄传我道法,我等一同前去那北俱芦洲降妖除魔,求取长生大道,如何?”
陈玄闻言心中苦涩。
果然不该掺和进这段因果的,看看都乱成什么样了。
猴子拜师菩提,能得长生变化之法,称齐天大圣。
拜师唐僧,能除去心魔,得大职正果,封斗战胜佛。
拜师陈玄?
陈玄一个人仙,自己还没长生,就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传给了猴哥,让他回山里去当一只快乐的吗喽么?
他只好劝解道:“贫道法力低微,却是不好收徒传道。”
石猴闻言微微失落。
正惆怅间,那废弃宅院的院门外传来声音:“在这里!我听到他们说话了!”
砰——
宅院大门被踹开,前日那杂耍艺人包围了整座院子,目光落在陈玄和石猴身上,阴险地笑道:“我说你这道人白日里不愿出力降妖,原来你与这妖猴是一伙的!”
“官差老爷们,抓住这个妖道,还有这只妖猴!”
石猴龇牙发出呵斥声。
陈玄缓缓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捻出一张符箓丢在地上,一瞬间宅院中飞沙走石,迷了一众人的眼睛。
“啊,我的眼睛!”
“守住大门!”
“休要教他们逃了!”
“猴哥!走!”陈玄趁乱带着石猴冲出大门。
身后一众官差人马打着火把追赶而来,那杂耍艺人和他几个兄弟绕了一条路,埋伏在陈玄和石猴必经之路上。
等到一人一猴靠近,杂耍艺人领着一众兄弟闪了出来,拦住了他们。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石猴恼怒,一时凶性起来,便要伤人。
陈玄也不好对这些个凡人使什么术法神通,只好用了前不久从广法道人那里学来的通背拳意。
啪——
衣袍一响,劈头盖脸一道白猿拳意打飞了那迎面拦路的壮汉。
脚步一动,狠辣的赤猴拳意打在左右两人的小腹上。
身体一缩,施展灵猴拳意抓住那杂耍艺人的小腿,直接将他掀翻。
耳边一动,早听见背后有人偷袭而来,翻身一肘砸在那人面门上,留了些力。
一时间拦路的几人皆被打得在地上哀嚎。
石猴见状大笑道:“道兄这拳,倒是像我山中那些个猴子猴孙!”
陈玄与他摆脱了追击,藏身一处破庙之中,这才捻出缩地符来,直接带着石猴缩地出城百里。
石猴见了这般道术,大为吃惊道:“道兄莫不是哪里来的神仙?”
先前隐身与他说话,如今缩地出城百里。
陈玄说道:“不过是些符箓术法罢了,上不得台面。”
石猴问道:“你这符箓术法,可得长生否?”
陈玄摇了摇头:“若只求个益寿延年,却是容易,要得长生,自是不可。”
符箓一道,多为辅助修士修道长生的手段。
若是遇上狼虫虎豹,妖魔鬼怪,要害修士性命,祭出符箓或逃遁,或打杀了敌人,方才能够保全性命,继续修道。
若是要过地仙三灾,天仙五劫,祭出符箓也能帮助抵挡灾劫。
但天仙之道证得长生,终归到底还是需要遵循炼精炼气炼神,结金丹,过三灾,渡五劫这些个基本流程的。
石猴闻言便也没放在心上。
对他来说,不能修成长生的术法,那便是无用的。
若是这陈玄有不用去北方便能修成的长生之法,他却要跟他学上一学。
陈玄说道:“既然脱困,我本该向北而去,斩妖除魔,证我长生大道,怎奈你的长生大道不在北方,我与你结伴,先寻得你之长生大道,我方才好往北方而去。”
石猴闻言,欣然同意。
一人一猴结伴而行,陈玄称他猴哥,他称陈玄一声道兄,各论各的。
离开武当山之时,太玄真人曾嘱咐陈玄,此行下山却不是着急赶赴北俱芦洲。
南赡部洲距离北俱芦洲数十万里之遥,以人仙之境赶去,即便有缩地法加持,也需要许久光阴。
况且那数十万里路并非坦途,其中艰难险阻不计其数。
有些根本不是他这个小小的人仙能够应对的。
所以师父的意思,其实是教他无论如何,先提升自身修为,哪怕在南赡部洲打转,一朝证得了地仙,赶赴北俱芦洲荡魔只需御风而至便是。
陈玄如今体内的情况有些特殊,儒释道三种不同理念兼备,又无法调和,故而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修为。
按理说从蟠桃盛会回来,炼化了舌尝思补足自身天赋,修行炼气,不应该还是如此缓慢才对。
所以问题的关键,还是在道心。
如今的陈玄遍游三界,经历种种,虽然修心有成,但难免受到众多方面的影响,一颗道心再不如当初刚刚踏上太和山之时那般专一修道长生。
见过了凡人善恶,便有了仁爱之心。
见过了众生疾苦,便有了悲悯之心。
见过了生老病死,便有了长生之心。
心之一字,一笔上面三点,便是陈玄道心此刻最准确的具象化。
那一笔乃是他自修道以来的成长轨迹,三点便是已经拥有的三种心念,三种心念不能归拢,不能自洽,便是最大的麻烦。
总不能既要当圣人修齐治平,又要修道长生,还要普度众生吧?
可要轻易摒除这些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道心一部分的心念,却也难办,好比是将一整颗道心分成了三部分。
陈玄与石猴一路结伴而行,一路冥思苦索如何解决自身道心问题。
无意中他喃喃道:“儒释道,去哪儿找这么一个三教精通的高人指点一番呢?”
他目光游离地看着石猴,道心之中不知不觉幻化出一盏油灯,那油灯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唯独未能照亮油灯下面的黑暗。
油灯,黑暗?
陈玄猛然瞳孔汇聚,旋即悔悟道:“好一个灯下黑!”
脑海之中各种因果一一汇聚起来。
师父差自己去护送老子西行,正巧碰见了孔子问礼与老子,此是儒和道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