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镇兵和修士带人离去了,这女子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说:“相公,隔壁是怎么回事?”
西边那间屋子里的就应该是她的相公,但因为棺城的窗户是对开,李无相看不见那男子的脸,只听他说:“娘子不要慌张,该是镇兵在搜捕为非作歹的人。昨天的时候,我听说有些野人进了城的。”
东边的女子愣了愣,对那边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相公,多谢你为我答疑。”
西边的男人隔着窗,听声音也是微微笑了一下:“娘子不必客气,正是应该的。”
这两人的对话叫李无相的脑袋里冒出一个词儿——相敬如宾。只不过这实在“敬”得太离谱,叫人觉得邪性了。
世解集里说棺城的男女婚配之后不能随便同房,非得安民府许可才行。进了棺城之后李无相发现夫妻也是住在一起,就在想这种事怎么能管得了?
到现在他差不多明白了——在他来的那个世界,到了夏天的时候,商业繁华之处的街上全是白花花的大腿,可要是再往前推上几百年,还有女人会因为自己被陌生人摸到了脚就觉得失贞、甚至想要自杀。
照这个道理,真形教这三千多年的风俗,该已经叫教区的人都潜移默化地把“发自性情”这种事看得大逆不道和极度羞耻了吧?
李无相听着他们两个又客气了几句,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抓不到自己,棺城的禁制应该不会撤走,他这时候需要情报。他自己不好露面,由城里的人出面最好。
于是他又仔细看了看东屋的这个漂亮女子。瞧她跟她相公说话的时候的神情,神色其实是很灵动的,原本的性情应该很活泼,属于被万恶封建礼教压抑天性的那一种人。
这样的女子,其实很容易被打动——尤其自己看起来很有些先天的优势。如果……
但这时候,两人又说到了明天去安民府取衣裳的事,似乎是每一季都会有这样的福利可领。于是西边房间那男人就把窗子又推开了些,露出半张脸。
李无相一下子打消了自己刚才的念头——看起来自己的优势在这棺城里是被极大削弱了的。这些人一代又一代地优选,至少在外貌这方面,的确都优秀得离谱,竟然有自己这副皮囊的八九分了,那这件事情的风险就会极大。
于是他心里生出另一个念头。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继续待在这里,或者在城中其他的地方游走,被抓到该是早晚的事情。吴山主是炼神的境界,相当于三十六宗的金丹,但远非他们那种在世解集中所说的“速成”的境界可比,自己还不知道他还有怎样的神通。
不过有一个关键人物,自己应该是可以想法儿对付的——娄何。
即便他没有废掉修为,也不过是一个炼气期的剑侠。他知道自己的手段,然而应该没有完全弄清楚然山幻境的妙用。在然山上时,李无相想要偷袭许道生,但那时候刚刚用真仙体道篇筑基,一身皮囊受不住幻境中那些被扭曲了的空间的切割,可现在修为今非昔比,这法子还可以试。
娄何想要自己这身皮囊,想要金缠子,既然有所求,就能周旋……如果他真是真形教派去剑宗的细作,如今大功将成回归在即,该是最惜命的时候的,这种人,很有可能带自己脱离险境。
如今的第一步,就是再次潜回娄何所在的院子——但愿他还在那里!
但这事还是要等到天黑才好做,于是李无相重新回到幻境中,开始一点点地摸索在这片空间当中移动的规律。
棺城中的灵气很难被调用,而幻境中的灵气又相当狂暴紊乱,因此他试得小心,尽量不叫自己的皮被伤得太重。等到了天再次黑下来的时候,他大致弄清楚了以立足点为中心,周围十步之内的走法。
于是李无相脱出幻境,打算等到天更黑一些时,借着阴影用上一整夜的时间回到娄何所在的客院去——镇兵与真形教修士在把曾剑秋他们带走时没有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是他们真的无能为力,还是吴山主弄到了他的两个儿子,暂时顾不上自己了。
但就在他离开幻境的一瞬间,头脑当中立即响起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仿佛有人之前同他说了许多话,但全被幻境隔绝了,到了此时才一股脑儿地涌进意识里。
是赵奇——从德阳到金水的途中,他是弄了块牌子供奉了赵奇这位“血神”,装在自己的肚子里了。
李无相立即抓住这一阵声音,用神识向“外”猛一拉扯,从脚底到头顶一阵冰冷刺骨,血神上了他的身。
“怎么了?”
他听到了赵奇的声音,缥缥缈缈,像怨鬼在叹气,但相当惶恐愤怒:“咱俩的事情之前不是都两清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李无相,你叫他们来找我的!?”
李无相愣了愣:“谁?我叫谁来了?你怎么了?”
“剑侠!你们剑侠!你是不是叫你们剑侠来找我了?李无相,我都——”
“剑侠?哪个剑侠!?曾剑秋??”
隔了一会儿,才又听见赵奇的声音:“……你真不知道?”
“废话。要搞你你早死了,怎么回事?你看见曾剑秋了?还有谁?还有几个?两个?”
“两个,好好好,不是你搞的事情就好。”赵奇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曾剑秋知道咱们俩的事吗?你跟他说了没有?我之前可是挑了他的脚筋,剑侠最爱记仇,肯定都记着呢,你跟他说了我现在是好人了没有?”
他们三个在灵山?那他们……死了?!
李无相发了一会儿愣,吴蒙费了这么大力气找曾剑秋,就是为了把他杀了!?
他咬紧牙关:“给我说清楚,你在哪里见的他们,怎么见的他们?说清楚了我才能帮你!”
“我?我就是……你等等,我再离远点,真晦气啊……”又过了好一会儿,赵奇的声音才又传过来,“今天灵山上有人开府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占着这古洞也没什么香火,哦,现在倒是有点香火了,但是我比赵傀之前还是差远了,就想着过去看看——”
“开府?什么开府?”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是一点都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啊,我不是跟你说,许多宗派都会在灵山有个据点,好供门人暂时存身、在灵山里找些法材吗?凡是在这边弄出了这么一块地方的,就是开府!”
“我也不知道我跟新开的这府有什么渊源,竟然叫我知道了——哦,行了,你肯定又要问。是这么回事,我不是给你说过灵山这地方没什么远近这回事吗?你懂不懂?不像阳间,你在金水,我在然山,他在安庆,那安庆就一定比然山离你更远——不是这么回事,在灵山没有远近这么回事,你在灵山,要是不知道有然山或者安庆这么两个地方,那它们就离你很远,也不是很远……是压根儿就没这么两个地方,懂不懂?”
“懂,别废话,你继续说!”
“什么叫废话,今天有人在灵山开府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远远地看见了!在这边,你看见了什么东西,就说明那东西跟你有点儿渊源……所以我才能在古洞里藏这么久嘛,因为没人知道我!”
“那地方一开,也不知道是哪个宗派的,还有个高人也来了灵山、在他们那府里!应该是个在世的高人分了地魂过来的,那地魂上的人气多足!灵山里跟他有缘的怨鬼全往他开的那府那边过去了,我想着我既然也能看见,肯定是那府里的什么东西跟我也有缘,我就过去凑凑热闹……”
“结果那府里好像有人斗起来了,然后三个剑侠就从那府里出来,冲进灵山里来了!你说不是你叫他们来找我的是吧?那就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来灵山里找东西的,有一个曾剑秋!出了府就胡天黑地乱杀一气,但是灵山里的怨鬼又不是他们能杀得完的,他们那三个看着也是要不行了,但就是不回他们的那府里去,坏就坏在这儿——”
“我一看见是曾剑秋,他自然也一下子就看见我了!看见我的古洞了!然后就奔着我来了,要夺我的古洞!”
李无相飞快回想了一遍世解集里的内容。有关灵山,世解集说得很少,但提到了古洞——灵山像是赵奇说的那样,亦真亦幻、变化不定,他自己每次去赵奇所在的古洞,周围的景物都全然不同,要是不去看,就只能瞧见一片血雾和一个洞而已。
像赵傀、赵奇之所以要占古洞,就是因为古洞这东西是灵山中为数不多的能保持稳定存在、怨鬼不得侵入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是跑哇!但是这个事情要命啊,我知道他,他知道我,我甩不掉他们!现在还就在我古洞周围转悠呢!你说我现在怎么办?他到底知不知道咱俩的事儿?”
“你叫他们到你的古洞去,再问问他们在那边怎么了,是死是活。你告诉曾剑秋咱们俩的事儿,但只能告诉他,另外两个人不行,办不办得到?”
“不行不行,他们刚才见了就我出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剑侠的那个飞剑,差点要我的命——”
“我现在在棺城。”李无相打断他,“你看见的那个高人,我要是没猜错,就是真形教在棺城的山主吴蒙,刚刚抓了他们三个,现在在找我。如果我被找到了,必死无疑——赵奇,我知道你,知道你是血神,知道你的古洞,你想想我被抓了你会怎么样?把他们放进你的古洞去,给我传话!”
“你……在棺城!?真形教地界那个棺城!?”赵奇好像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我说李无相,你就这么想死吗?我师……赵傀说得对啊,我是真蠢啊,当初怎么就收了你做徒弟?你怎么这么能折腾!?先把我搞死了,把然山搞散了,又跑去棺城折腾?我是倒了什么霉啊?”
“别废话!”
“谁跟你废话?!你等着!我真倒霉啊……等等,你不能自己过来跟他们说吗?”
“只有曾剑秋在可以,但另外两个人在不行。”
“好吧,那要是——”但赵奇的话戛然而止,随后李无相感觉到身上那股阴冷的凉意一下子褪去了。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像是一个处于极度困倦当中的人,脑袋发木、意识僵硬,脑袋里只有模模糊糊的某个念头,却就是记不起。
他知道事情可能不对劲了,但什么事!?他立即柴房的屋顶落了下来,屏息凝神,从自己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个念头开始慢慢地想,一点一点地将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抓住,才能再记起自己刚才是在跟赵奇说话,可似乎还是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什么?
然后一个遥远的念头,似乎遥远又空洞苍白,才陡然跳进脑海——血神。
刚才一瞬间他是记不起赵奇自封的那个“血神”了……“血神”没了!?
第127章 威胁
灵山与阳间阴阳相隔,但李无相还是觉得自己像活人一样出了一身的冷汗……之前想要干掉赵傀的时候何其艰难,杀了几次都因为有香火愿力,就是灭不掉,其实到现在也没有灭掉,而只是放在幻境当中暂时地将它隔绝了而已。
而赵奇这“血神”……刚才自己将它忘记了一瞬间?是有什么东西差一点把它给完全抹去了?
李无相从肚子里将血神的牌位取了出来,又晃燃三柱香拜了拜,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他又能感觉到联系了,可是极其微弱,甚至他都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曾剑秋和潘沐云、赫连集该做不到这种程度,毕竟赵奇在教区之外还是有些香火的,那是——
“别别……现在别拜我……”赵奇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了,听起来无比惶恐,“你等等……再……两三天说……找我们……别……”
声音消失不见,无论李无相再怎么在心里诵念,赵奇也没有回应了。
“我们”意味着赵奇现在是跟曾剑秋他们待在一起了——刚才差点灭掉他的不是三个剑侠。
那就应该是赵奇说的那位开府的高人,应该是吴蒙?炼神的修士强到这种地步了?
而他不叫自己再拜他……是因为正在被追杀吗?自己给了他香火,反而会叫他在灵山那边更加引人注目?
李无相平时并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心里终于微微地生出一股怨气来了——这外邪也太不靠谱了!
自己的身上有这么一个玩意儿,按照赵奇的说法很可能是东皇太一分出来的真灵,却对灵山那边的事情一点办法都没有!
外邪倒是不欠自己的……不对,就是欠自己的!李无相还不知道它上自己的身想要做什么,但如果真是像赵奇所见,是东皇太一分出来的真灵,那十有八九就是想叫自己把它从镇压中解脱出来——
这个想法,此时在李无相的心里很类似一个人寻常人想要成为“世界之王”,遥远宏大得难以想象。可不管真是这样,还是个什么伪装成太一的外邪,眼下这种态度是什么状况?
给自己的性命保底自然是好的,可他现在越想越觉得,这是一种“你办得成最好,办不成我就再找个人”的态度——它躺平呢!
想一想——自己前世时看过的那些——别人家的老爷爷吧!
他暂时按下心里的这股怨气,盘膝坐在柴房的地上,皮囊微微起伏收缩,人模人样地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想眼下的状况——
曾剑秋、潘沐云、赫连集都被困在灵山那边了,应该在和赵奇一起,被人追杀。
如果这三位都折在了灵山,那自己即便活了下来,往后回到剑宗的处境大概也会有点儿尴尬——他论起来的师祖娄何是个奸细,论起来的师父曾剑秋没了,梅掌剑身上没别的事还好,如果真跟娄何有点儿什么关系……那自己这一脉活着的全是反骨仔,死了的又是吴蒙的儿子,自己在剑宗该怎么待?
而赵奇……灵山那边神秘莫测,大概是这世上绝大多数神通的来源,自己往后必然要在那边做许多的事情。有赵奇这么一个人待在那边,也算能够信任,往后办什么事情都会方便很多。要是他这回也没了,自己岂不是变成了刚到金水的时候,又在世上成了孤家寡人了?
现在自己想要去搞娄何。但到时候怎么动手不说,就连第一步,先潜伏到他身边都极为困难。棺城山主吴蒙的神通大到了可以把人弄进灵山里亲自下场,不知道在城里还有什么布置,搞不好就一起被捉了。
他从来都不害怕冒险,甚至在过程中还会觉得有点兴奋,但是,现在明明是有一个强力的支援小组的!但他坐视不理,就在灵山的天外天看着自己苦苦挣扎!
于是李无相不再压抑心中怨气,而把赵奇的牌位一收、盘膝坐定,开始在心中召唤外邪。
约过了十几息的功夫,像往常一样,完全没什么回应。
于是他在心里开口——
“现在我需要你帮忙。如果你是太一的真灵,我就不强求你现身灵山去帮赵奇和曾剑秋,你怕六部玄教知道你在灵山,对不对?我能理解。但是你应该有别的法子——告诉我该怎么救他们,详细一点,靠谱一点。我可以拿命去冒险,但有些风险完全没有必要,比如说现在。”
沉默而无回应。
“……喂,你不能这样吧?哪怕在我来的地方,我走到我大老板面前说了一堆话,但是他完全不理我,也是特别叫人生气的事。我说过,我不会像这里的人那样在你面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既然你想要我帮你做事,是不是应该彼此都尊重一点?有效的沟通机制?”
更长久的寂然无声之后,李无相又在心里开口:“你不理我?好。告诉你我受够了,那再听听我的另外一个想法。”
“刚才赵奇差一点被人灭掉了,是我花了很久的功夫才又想起来他来,给了他一些香火,才听到他的声音。”
“然后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并不是真正的太一,而是他的一缕气运、一点真灵。如果是,那你就只是名头唬人,跟那些自称大神的山精野怪也没什么区别。要不然,为什么你从来只给我消息,从不给我神通?我并不觉得你是在玩。”
“所以,接下来我的想法就是,你也需要供奉,需要香火,需要有人记得你。在这世上记得你的都有谁?我,赵奇。赵奇现在是个鬼,我不确定你能不能受用鬼的香火,但觉得应该是不能,因为他自身都难保。”
“所以这世上,唯一知道你的活……在阳间的人就是我。没了你,我的状况不会比现在坏太多,最多死了再投胎而已。可是没了我,我猜你就完蛋了。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吗?”
“前几回,我从炉灶里出来还没怎么修行的时候,你连话都不能说,只能给我感觉。哪怕是威胁我,都不能展示什么神通,而要借着我的想法,叫我自己想要剁了自己的手。”
“等到我离开德阳,修到了炼气的时候,你就能说话了,叫我自言自语。所以我再猜,我的修为变得更高,你能跟我互动的办法就更多,对不对?你和我之间的联系,不是我原本想的那样——你高高在上,偶尔对我投下一瞥,看看我这只小蚂蚁怎么挣扎求生。”
“而应该是,我们性命一体,我是你现在唯一的信徒和供奉!所以你别给我躺平!你要躺平,我就摆烂——我就再回到幻境里,等上一年半载,等到这棺城的禁制开了,我立即跑路带上薛宝瓶随便往个穷乡僻壤去,再也不管你的屁事!”
说完这些之后,一个想法在他的心里浮现——如果猜测是错的,外邪降下雷霆之怒,只怕自己会很惨。
但他搞不清楚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外邪的,因此立即将它按下去,又在心里冷笑一声——被吴蒙或者娄何抓到下场会更好吗?娄何想要的是自己体内的金缠子,到那时候想要死成个球都不能了,还怕什么雷霆之怒!
他再等片刻,仍旧没有回应。
于是,他开始尝试在心里回想几个片段。
这些片段与他其他的记忆不同,不能被完整地串联起来,只有零星的碎片。这一点他一直都觉得很奇怪——除去“自己从前是谁”这件事之外,他的大部分记忆都是成体系的,仿佛一部经过剪辑的戏剧,足以叫他明白那段人生在一段时期之内都发生过什么。
可唯有这些碎片,与“自己从前是谁”一样零散——
狭窄的街道上,两侧是年代久远的六层楼房,装有老式的合铝金窗户,建造时涂成粉色的外墙有相当一部分都剥落了。
临街的门市同样是推拉式的铝合金门,门把手里留下的黑色污渍,蒙着灰尘的单层玻璃,街道两旁的零碎垃圾、青苔,被遮挡的阳光,狭窄街道上的阴影,随意摆放的自行车与三轮车。
一间门市的玻璃上有绿色的塑料贴纸,那是几个边缘翘起的字,他记不清了,记忆的碎片中只有隐约的“诊所”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