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太好了,吃个饭也好啊,我们都可想你了!”陈坚为他呼喝开路,途中有些原本金水的镇民,瞧见他之后立即也惊喜起来,吵嚷着奔走相告,嘴里跟陈坚之前一样嚷嚷着“太好了”。
于是李无相意识到事情可能有点不对劲。因为这些人脸上的神情,看起来都是“转忧为喜”的样子。
他在马上偏了下头:“镇上出事了吗?”
“仙师你一回来都是小事!”陈坚喜气洋洋地说,“等你到了镇主家就知道了,人还没走呢!狗东西,这几天来了好几回!现在仙师你回来了就有人给咱们做主了!”
听见这话李无相就不再问了。既然他们说是小事,那就该大不了。
又走一段路,经过一个小小的青石铺成的广场,李无相瞧见一栋大屋——比陈辛家原本的要气派,看起来有三进。这大屋的旁边附着另一两栋二进的院子的,之间只隔一条窄窄的过道,他猜应该是薛宝瓶的住处。
但陈坚却没将他的马引向那栋大屋,而往东侧那栋二进的去:“仙师,到了到了,前面就是!”
李无相朝那栋屋子门口看——见到十来个镇兵站在门外,还聚集了些镇上的百姓,看穿着该是镇上的富户,面有忧色,朝关着的大门内张望。这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于是就跟那些镇兵说话,像在打听院子里面的事。镇兵看起来也有些忿忿不平,摇头、叹气,一副哀怨模样。
李无相朝那栋三进大屋扬了下脸:“那家呢?”
陈坚只顾盯着陈家门口:“那是薛师父家,咱们在那边跟着薛师父练武呢——仙师,我扶你下来!”
李无相自己跳下马,把马缰丢给他,大步走向门前。一个眼尖的镇兵看见了他,稍稍一愣,立即用手里的短棒将人群隔开一条路,叫道:“仙师!仙师回来了!”
李无相朝他点点头,在门口这群人又吵嚷起来之前推门走了进去。
这宅子的院子小了不少,却很精致。虽然没有飞云观那么漂亮,但干净清爽、地面平整,看着也让人舒服。
但院子里的情景叫他不怎么舒服——陈辛和几个人站在院中,薛宝瓶也在,都面朝正堂。正堂里八扇门全开着,屋中放着陈家从前吃饭的四方桌,上面排着酒菜。一个梳道髻、穿锦袍的男人,看着约四十来岁,正坐在桌边捏着一个小酒盅,身后侍立两个年轻人,像是他的仆从……
不,该是弟子。这人看起来是个修行人。
什么情况。一个半月没回来,被偷家了?
听着门板咣当一声响,院子中站着的全转脸来看。
陈辛看见他,眼睛一亮:“仙师!”
薛宝瓶也看见他,却怔在原地,像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李无相笑着对陈辛点点头,朝薛宝瓶走过去,发现她手里持着剑,是倒持在手臂后的。他就挑了一下眉:“看来这段日子你剑练得不错,老曾教你的那套剑?”
薛宝瓶仍微张着嘴,等他走到身前了,身子才稍稍一倾、又顿住,只抓住他的手晃了晃:“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要去办事,回来顺便吃个饭,晚上还得走。”他转脸看陈辛,“怎么了?要动刀动剑了?”
他这一问叫陈辛略有些惶恐,忙说:“不是不是,仙师,是……是……”
“是叫我舞剑。”薛宝瓶说,“镇主不叫我舞。”
“舞剑。”李无相皱起眉,看了一眼陈辛,又看正堂那个人,“谁叫你舞剑。”
那人斜眼瞥了一下,目光又收回到自己手中的酒盅上:“你就是他们说的仙师?好大口气,你成仙了?”
李无相不理他,去看陈辛:“怎么了?”
“李家湾的事儿。”陈辛叹了口气,“咱们来了李家湾,这些日子刚安稳下来,清江城就来人了。这位……邱供奉,来了几次,说给城主传话,说要么每年给城里上的税再提上三成,要么……说李家湾是无主的地了,该是清江城的。”
堂中的邱供奉皱了下眉,将酒盅顿在桌上:“我在问你话。”
李无相朝陈辛点点头:“那按理是该怎么办呢?”
陈辛看了一眼那位供奉,低声说:“按理,其实,比方说有的地方,两个镇子打个你死我活,一方把另一方的地占了,那只要上的税还跟从前一样,是不管的——”
这倒的确是这世道的道理。
“我们这回,怎么说呢……”陈辛看了看李无相的脸色,“绣绣,仙师你也知道,之前的事儿,年纪大了,她跟李家湾李家那位李继业,这个……”
“你有情我有意?”
“哎哎,是,是。”
陈辛说了这话,搓了搓手。李无相笑起来:“这挺好。”
他早知道陈绣是跟薛宝瓶不同的。是这世上一个寻常少女,情窦初开,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喜欢上一个人,又喜欢上另一个人,或许自己都没弄清楚喜欢的是什么。
又或者知道自己是个修行人之后觉得“高攀不起”,或者经历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之后明白她想要的只是偏居一隅的安稳生活。但和李家湾的小公子也算门当户对,是个好归宿。
陈辛见他这样子,立即松了口气:“所以有了这码事嘛,这里该是咱们两家的了。何况两镇的人都收拢在一起了,我们也分了粮食……”
“所以就该按着从前上的税来?”
“对对。”
“那舞剑是怎么回事?”
陈辛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啊,这个,这位供奉来了三回,知道薛师父在教镇上的人习武,这回又在我这儿撞见了,就非说要……助兴。”
他压低声音:“仙师,我在拦着的。可我师父走前叫我不要说剑侠的事,你的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惹麻烦,我实在是……”
邱供奉在桌上一推,站起身走到门前,面沉如水:“哪里来的野东西,你可有宗派?我听说你在镇上除了个邪祟?还是个要成仙成神的邪祟?你好大的本事——”
李无相瞥了他一眼,问陈辛:“他前三回来镇上,打死打伤人没有。”
“野东西!我在跟你说——”
一点剑光忽然从李无相袖中窜起,在他身前嗡嗡转动起来。邱供奉后半段的话立即截在口中,往后退了一步,一下子又坐回到圆凳上。
陈辛忙道:“啊,这倒没有……”
“别的呢,也没什么恶形恶状?”
“也……不算有。”
“可惜了。”李无相叹了口气,转脸去看邱供奉,“你想看舞剑?这个剑舞得漂不漂亮?”
邱供奉睁着眼,盯着小剑看了好一会儿:“你……你……阁下你……仙师你……”
剑光又嗡的一声停了,显露出淡红色的剑身。李无相叫他看了个仔细,才将飞剑又收回:“认得这东西?”
“认得,认得的……”
李无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等他脸色发白,才忽然笑一声:“舞剑。镇主,这人在这里没什么恶形恶状,别的时候别的地方呢?从前呢?你们也没听说过吗?”
陈辛刚要开口,圆凳就吱的一声响,邱供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的两个弟子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也赶紧跟着跪了:“剑仙,剑仙,真没有!我小心修行,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是怕因果的啊,我在清江城做供奉十多年,用不着的,用不着做那些事的啊!”
陈辛在背后扯了扯他的袖子。李无相这才转脸看薛宝瓶:“你说呢?”
薛宝瓶皱起眉:“我想看他舞剑。”
李无相笑起来:“好啊,你听着了,她想看你舞剑。”
邱供奉立即从地上窜起,快步走到院子里。他身上没带剑,就忙慌四下一瞧,找到一条扫帚,行云流水地舞起来:“剑仙,我这是套刀法,也可作剑法用……”
李无相转脸看薛宝瓶——她盯着邱供奉,过了好一会儿眉头才渐渐舒展,撇了下嘴:“不好看,算了。”
“嗯。是蠢得很。邱供奉啊——”
“在,在!”
“回去给你们城主说,我常在附近走动。上回在金水除邪祟,觉得金水的人过得还挺不错。要是额外加了税,可能过得就没那么不错了,会叫我念头不通达,这就是坏我修行。那他要是再叫你往这儿来,我就往他那儿去。停了吧。”
邱供奉立即停下来,把扫帚放回远处,倒退着连连施礼,奔出门外。
等他那两个弟子也一路小跑地跟出去了,李无相就听到院外一片欢呼。他微微阖眼体会——一股细微的热流传遍全身。
他睁开眼,吐出一口气:“镇主,镇上该起个太一庙了。我明天再走吧,给你们画个模样。”
二合一章节。今天狂肝9000字,终于把更新时间调回来了……
第115章 体验
他和薛宝瓶从后门回到了薛家,一进小门,薛宝瓶立即紧紧抱了他一下:“你怎么回来了?你弄到了吗?”
“嗯,我现在五脏俱全。我走之前就说了嘛,出个远门而已,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李无相拉着她的手,边走边看这宅子——墙边还有水浸的痕迹,但绝大部分都已经重新修葺了,应该是李家从前的宅院。
薛宝瓶住在中间一进的院子,前面则弄成了习武场地。李无相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木人桩、石锁石盘、木制刀枪一应俱全,看着真是个武馆了。
没多时,陈家那边送来了吃的。看送饭人的神情动作,该是平时一直如此——怪不得他觉得薛宝瓶比一个半月前气色好了很多。一具习武的身体,营养跟得上,一下子就绽开了。
他们两个在屋子里慢慢吃饭,李无相就听薛宝瓶说这一个月的事。她神采飞扬、眼睛里全是光亮,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满腹忧愁、担惊受怕的小女孩了。
“……资质好的很少,我知道我的资质不算好,但是竟然没有比我好的。有些人和我一样,学剑法学得很好,可要是打坐吐纳,有气感的只有三个人,还都是若有若无,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
“那你呢?现在打坐的是什么感觉?”
薛宝瓶看了一眼碗里的饭,支支吾吾:“嗯,就是,十多天前会觉得肚子不舒服——”
——会打嗝、拉稀、放屁。李无相知道这是筑基初期的事,这是有了气感之后,得气了。
他点点头:“现在呢?”
“然后我就觉得身上酸啊,胀啊,麻啊,一直到前两天,这是在通气吧?曾大哥跟我说过这个。”
“对。”
“现在就是有点儿难受了,身上会疼,有些小时候摔过磕过的地方也疼得厉害,那现在是不是……”
“气冲病灶。”李无相出了口气,“你到了筑基最后的阶段了。精气已经把你的经络打通,现在正在把身上有暗病暗伤的地方翻出来,把它们都治好。这个阶段你会很难受,一定要忍过去。你还年轻,身上的暗病不会太多,可能半个月就好了。半个月之后,就脱胎换骨,到炼气了。”
他笑起来:“谁说你资质不好了?寻常都说百日筑基,你也只用了两个月而已。”
薛宝瓶眼睛亮起来:“真的?!那这么说,我是不是不算不好,只是你们太好了?”
“哈哈,差不多吧。”
其实是因为曾剑秋给她的那部功法的缘故。那部功法在世解集里也是提到过的。
修行资质这东西,往大了分有两类。有一类是用世间常见的各种功法,靠着自己,都能筑基成功,这算是好的。另一类就像薛宝瓶,用正常的功法很难,这一类人占了绝大多数。
于是曾剑秋传给她的这个功法,叫做“长生功”。在资质不算好的一类人中又相对较好的,可以用这种法子轻松筑基、治疗伤病、延年益寿。但缺陷是,筑基之后到了炼气,就很难再有进步了。
但李无相现在明白,他必须要把李家……金水湾给保护好。
他现在修行要依靠香火愿力,虽然可以将神念附在别处的塑像上,可也许有的像上也有精怪占据,又要恶斗一场。而且那一缕神念会随着时间逐渐消退,他总不能一直到处奔走。
可这里有一个信得过的镇主,有薛宝瓶这样的自己人,有对自己崇敬有加的镇民,如果能将此地守住、叫这里兴盛起来,就能算得上是他的基本盘了——最坏的情况,有一天真又死成了一个茧,这里的香火也能叫自己迅速翻身。
所以要避免再发生类似邱供奉之类的事。
解决的办法,就是叫金水湾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村镇。除去三十六宗之外的世家,门派,很多都是走这条路——一个人运气好、踏入修行的门槛,然后收弟子传法,慢慢培养出更多的修行人,因此一飞冲天,不再任人欺凌。
他就把手伸进怀里,将从飞云观那里得来的丹药一样一样取出来,排在桌上:“我弄了不少好东西,等你到了炼气,这就可以吃这些药,今晚我慢慢教你怎么吃。”
“那你呢?”
“我现在不靠这些东西了,你放心。”李无相又想了想,“你还记得赵奇吧?”
“嗯。”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薛宝瓶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略一犹豫:“有点可怜,但是也可恨,这一个月镇子上死了不少人。他……也像赵傀那样,成仙了吗?”
看来还得再等等。李无相就摇摇头:“没有,既然做了那么多坏事,该还在受苦呢。”
两人吃过饭,薛宝瓶把桌子收好了,又为他铺好床。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说了许多的闲话,才各自回到房间里。
李无相的这房间布置得很周全,床铺、书桌、博古架之类应有尽有,该是照着李家从前的样子摆放的。他找了纸笔,又打开世解集,将里面的许多常识录在纸上。
修行有个好处,就是对自身的操控变得极为精细。他从前写字不算快,但这时候再提笔,觉得自己变成了前世的机器——落笔的速度几乎能跟得上思考的思路,唯一会被拖慢的,就是蘸墨顺笔的时间。约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就写了一百多张纸,将不涉及剑宗辛秘、自觉不犯忌讳的全录下来了。
他又查了一遍,确信没有疏漏之处,就推开门去看薛宝瓶的房间,见里面的烛火还亮着。
他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隔一会儿,听见薛宝瓶说:“你推门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