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140节

  赵奇像是没听见,李无相就转脸看他:“喂。”

  “啊?”赵奇说,“你不是叫我别说话吗?”

  李无相一皱眉,赵奇才笑了:“哈哈,我逗你玩的——对,我见过。看着就跟庙里拜的那些太一塑像一样,当时我还真以为是太一呢。”

  李无相立即补充:“娄师兄你应该知道,有些道行深的,也能装得像。细看一定哪里不同,只是赵奇当时没敢细看。”

  娄何点点头:“这倒是的。那么,照你说的,他是当初被赵傀请下来的,而赵傀当初要炼的是太一,是帝王命格。所以来的东西,要么是太一真灵,要么,就会是假称自己是太一的东西。”

  他看着李无相:“那就不会是幽冥地母。”

  “为什么?”

  “这事,怎么说呢……”娄何皱眉想了想,“我一时间也想不好怎么打比方,但是,当初请的是太一,太一真灵,自称太一的,都能跟太一沾点边儿,都可能会来。但幽冥地母也是金仙,你请的是太一,它就绝不会来。好比……唉,怎么说呢,好比男人和女人,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人,可你要是说,你请来的人会生孩子,那来的不论是不是你老婆,就绝对不会是个男的。”

  这比方的确不怎么恰当。李无相就点点头:“你是说,绝对不会是幽冥地母——你能肯定?”

  “能。太一的确有一些幽冥的权柄,但就像男人和女人很多地方也相同,可男人生不了孩子。”

  娄何说了这话,李无相就不再开口了,而只盯着他。

  于是娄何闭了下眼睛,低叹口气:“是。它在我身上。”

  李无相握了握拳,又松开:“什么时候的事?”

  “我到了玉轮山的时候。”【注1】

  李无相稍稍一想:“那就是它害死姜教主之后——该知道我已经不能为他所用了。那,你……”

  娄何慢慢坐了下来。不是盘坐,而双腿伸直,像一个累坏了的人:“我还以为我天命所归。唉,当时我在练真形教的大洪经,它就显圣了。之后我夺舍苗义,就是它帮我的忙,比我之前在棺山上的法子更好用——像你说的,我不是占了谁的皮囊,而就是成了谁。”

  “它赐你神通了?在我身上的时候它基本不帮忙,除非被我逼急了。”

  娄何愣了愣:“逼急了?你把它——”

  “嗯。棺城的时候,我被困住,它不帮忙,我跟它吵了一架,算是吵了一架吧。”

  娄何倒吸一口凉气:“你真是……算了,它当初不帮你,应该是为了逼你去幽九渊。而现在在我身上帮我,可能也是因为需要我做什么事。”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姜教主的身上有太一真灵。当初听到姜教主死讯的时候,我就觉得身上一阵恶寒。他是剑宗的在世阳神,其实都已经不能算人了——你说他死的时候是个天人五衰的模样,那他可能都快要成真仙了。”

  “这样的修为,再加上太一真灵,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能杀了他。所以我当初听说这件事,第一个念头就是——”娄何看向李无相,“杀他的是太一。”

  “你是说,当时在我身上的是太一,杀了他,还是说,是他身上的太一杀了他?还是说我身上的是太一,杀了他身上的太一,又杀了他?还是说姜教主身上的真灵原本就不是太一,被我身上的杀了?”

  “哎,我听得云山雾罩的,你们什么意思?”赵奇在洞口皱着眉,“你们不能讲慢点吗?我听不懂咱们一会儿怎么商量啊?”

  两人都没理他。娄何开口说:“你当初觉得在自己身上的是太一真灵的时候,有没有怀疑过姜教主身上的不是?”

  “有。”

  “这不奇怪。不单单是你,当初全天下都怀疑过。姜教主刚刚出阳神的时候做了教主,然后宣称太一真灵附身了。这种事,玄教是一定不许的,于是是派了人出教区,出来的都是合道,一共六位,每教一位。”

  “最后就是姜教主杀了三个,自己毫发无伤。剩下的三个回了教区,确认了他身上的的确是太一真灵,然后就也死了——要是没这件事,咱们剑宗三百年来,百来人,不可能叫玄教这么忌惮的。”

  “所以,姜教主身上有太一真灵,此事做不得假。”娄何慢慢地说,“他是世间最强的阳神,也做不得假。灵山里有许多极强的魔怪,但即便是那些,不说比不比得上太一真灵,单说到了阳间,是绝无可能是姜教主的对手的——他死时是天人五衰之相,意味着他快成真仙了。”

  “快成真仙,可因为天下无道运可用,就还成不了真仙。这是说,他再强一些,在阳间就待不了,会像之前那些真仙一样,要凭着灵山才能留在活人世上。也是说,如果灵山里有什么东西到了阳间,最强也强不过他。”

  娄何说到这里的时候稍停了停,看看洞口的赵奇,又探寻着看李无相。

  李无相明白他的意思了——是在问自己,赵奇的那位师父在不在附近。

  是在的。刚才请赵奇上身、一起把娄何给弄进古洞的时候,李无相就详细问过赵奇,倘若娄何身上可能存在的外邪来了,他那师父、九公子,搞不搞得定。

  然后赵奇似是回去问了他师父,再回来的时候,给的答复是——“我师父生气了,说爱来来,不来滚!”

  所以他的那位师父,九公子,或许此时也正在听他们两个说话。

  于是李无相朝娄何点点头,两人就都沉默了片刻。

  ——没什么异常、没什么反应。不确定是不是那位可能正在听的九公子默认了娄何对于姜介这种修为的评价。

  这种肯定没叫李无相觉得高兴。

  因为娄何继续开口了。

  “所以李无相你看,事情是这样——没可能有人杀死姜介,可他还真的死了。我的想法就是,他身上的太一真灵杀了他。”

  “而你,我,都见识过它夺取因果的本事。握有这种权柄的,就只有太一和幽冥,而当初赵傀请的是太一,那来的就不可能是幽冥。”

  “那么,你要我说,它就不是外邪,而真是太一真灵。没谁说真灵只能附身一个人……姜介身上的,和我们身上的,可能都是一个东西。”

  “这个东西,或许在忌惮姜教主了。”娄何低声说,仿佛即便在此处,也怕这声音叫什么东西听到,“姜教主快要修成真仙了……你记得我在棺城的时候对你说的话吗?如今这世上,唯一能成就的,就是人道真仙。因为太一被镇压了!”

  “这时候想的话……我觉得我也能理解姜教主为什么不叫剑宗兴盛了。”

  “他出了阳神,快成真仙了,要是剑宗还像从前一样,门徒弟子众多,而他又有太一真灵在身……李无相,你说他是什么?是不是相当于在世太一了?”

  “太一太远了,还被镇压了。可姜教主太近了,看得见摸得着,人人都知道他有多强,你说,慢慢的……会不会拜的就不是太一,而是他了?姜教主可能就是因此要避嫌!”

  “可现在他避无可避了……他太强了!强到太一会忌惮他借用自己的气运成就真仙的地步了!太一要是失其权柄,那还是太一吗?”

  “所以,它用你进了幽九渊,用你触动了东皇印,用你暴露了幽九渊所在,然后……我不知道它用什么法子,又杀了姜介。不过我猜这不难,姜介不会对太一有防备的。”娄何沉默片刻,“我这个说法,你觉得说不说得通?”

  娄何所说的,是长久以来存于李无相心中的可能性之一。只不过如今他凭借他的阅历,将李无相心中另外的几种可能性都排除掉了。

  只是余下的这一种,是李无相最不希望成真的。

  那意味着,剑侠失其根本!

  “为什么是我?幽九渊的任何一个人不行吗?何必找我,费这么大的功夫?”

  娄何摇摇头:“我不知道。姜介的本事已经不是你我或者天下间任何一个人能想象的了……也许从幽九渊里挑,会叫他觉得不对劲?李无相,你想想看太一真灵在对付他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偷偷摸摸,手段极不光明正大,是太一真灵也极度忌惮他了,找了你,一定有缘由的,你自己……没想过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一个念头几乎立即就蹦了出来——

  非此世人!

  因为自己非此世人,所以姜介的一些神通本事可能算不到自己吗?

  李无相沉默片刻:“我不知道。把你刚才说的当真——它现在上了你的身,看着是要帮你一路往真形教的核心去。你想要夺幽冥卷的残篇,你觉得它想做的也是这事吗?”

  “有可能。也有可能像在你身上的时候一样,为的是别的。但是无论它想做什么,都一定是想要从镇压里摆脱出来。”娄何说到此处时,停下来看着李无相。

  李无相也回看他,稍过一会儿,开口说:“我不喜欢这个太一。”

  娄何点点头:“如果我们说的这些是真的,那么咱们两个的看法差不多。所以说,在外头的时候你说要搞大事——你指的是真形教、玄教,还是我身上的这个太一?”

  “都是。”

  娄何原本坐在地上,此时想了想,把双腿收回,变成盘坐着的了。

  “对付玄教,我没什么意见。但是我身上的这个……”娄何抬眼看他,“李无相,说实话,我不想。”

  “如今我跟它相处得不算坏。其实在知道姜教主死讯的时候,我就开始忌惮它了,但我想的是,譬如一柄剑,你想要它锋利好用,它就必然比钝刀子更容易伤人。”

  “外邪也好,太一真灵也罢,凭什么垂青我这样的人、赐予我这样夺取因果的神通呢?它必然有所求。它有所求,我也有。如果我足够小心、足够警惕,也许我就还能跟它周旋一阵子、利用它做成我想要做的事。”

  “何况再有一点,你刚才不是说,怕姜介是想要去听什么东西,因此才死了吗?这种可能我也有兴趣,也想要试一试——天下间修为境界接近姜介的,也就只有教区之内的玄教合道修士了。等到进入真形教的中枢核心,我可以试一试——不成,咱们就明白了它使不出什么手段。成了,更好,兵不血刃,灭杀了真形教高层!”

  李无相叹了口气:“我之前想到你会这么说,所以才把你骗来这儿。娄师兄,我不是要叫你跟它摊牌,也不是要在大劫山上就灭了它,我只是想要试试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多强、神通大到什么地步。知道了这些,我才能好想想究竟该怎么对付它。”

  “所以,你说你不想的话,是不行的。你要不跟我一起琢磨这件事,咱们就都待在这里别走了——时间一长,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起疑,到那时候,你想要用它可能也用不了了。”

  娄何向洞外看了看,又看李无相:“师弟,你是要设计一个外邪——在灵山中自如来去,能轻易夺人因果的外邪。就算我有这个胆,也没这个本事。”

  李无相就转向赵奇:“龙威真君,你怎么说?”

  ……

  注1:详见

第227章 九公子

  赵奇微微笑了笑,往洞口走出一步,淡淡地说:“稍待。”

  随后他再向洞外悬空踏出一步,背后的大红披风舞动,整个人没入血雾之中。

  娄何看看洞外那一阵消散的气旋,低声说:“你的这位龙威真君,请得动他的师父吗?”

  李无相点点头:“既然能叫咱们来这儿,他的那位师父应该是已经答应了的。”

  然后两个人就听到了洞外的声音。

  其实说是洞外,也不该是在洞外。灵山之中没什么具体的方位,在这里一步之遥,可能是阳间相去千里,距离的远近,看的全是神念之中的联系。

  之前三人同处赵奇的古洞道场之内,在眼下的灵山里就没有比他们彼此更近的了。所以,即便洞外赵奇说话的声音很小,李无相和娄何一样觉得仿佛就在自己的耳畔低语——

  “……师父?师父?”赵奇低声说,“他们都来了啊?你也听见了吧?他们都等着我请你过来呢!”

  “……啊?不是,他对我挺不错的啊?真的!”

  “……算我求你了师父,要不然我回去怎么说啊,我说你会帮忙的,我面子往哪儿搁啊?”

  “啊,对对对,没错,就是算个屁!要是没师父你我早成了怨鬼了……啊,不是,他真没那个心思,他这人真挺不错,他之前还帮我报仇了呢!他一直喊我师父呢嘛!我徒儿有难我做师父的不能不管是不是?就像师父你也没不管我嘛!”

  “……不是,他们不就是都姓李嘛?一个叫李云心,一个叫李无相,这不挨着嘛!天下间姓李的那么多——你去看看他就知道了,我还没见过谁不喜欢他的呢,他真的是——”

  赵奇的声音戛然而止。又过了片刻,洞口的血雾猛地再打个旋儿,赵奇自血雾中现身。

  他昂首挺胸,将背后大红披风一扬,淡淡一笑:“我师父要来了。但我先叮嘱你们几句,我师父不喜欢油嘴滑舌的人。跟他说话的时候可不能藏着小心思——他最烦心口不一的,知道吧?”

  李无相和娄何板着脸,点点头:“晓得。请龙威真君把尊师请出来吧。”

  赵奇这才在洞口往旁边一让——

  洞外的血雾一阵涌动,慢慢凝聚成个人形,这赤红色的人形又向前踏出一步,落入洞中,于是红芒收敛、现出颜色,变成了个活生生的人。

  一瞧见这人,李无相和娄何就微微吃了一惊。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在这里瞧见的,应该就是来者、九公子真正的模样。

  而他这模样,实在是难以形容的……说不好该用什么词儿来描述,就仿佛是,如果“人”这个东西真是被什么玩意造出来的、是集了天地之间的灵气的精华的,那就该是这最标准和标致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鳞纹的大袍,脸上的神情很冷淡。目光在娄何身上一扫,又在李无相的脸上稍做停留,忽然低哼一声:“所以你就是李无相了。”

  李无相全身的皮子都绷紧了。他感受过外邪降临时的那种威压,宏大而强大,叫人无可抵御。这位九公子的身上没有那种显然威压,看着也是个人,但就是叫他的头脑里始终有一种无可摆脱的敬畏感——

  就像寻常的一个人,并不信仰神灵,甚至觉得世上没那种东西存在。然而当他走进高耸的庙宇或者殿堂时、瞧见那些威严而高大的塑像,心中仍会泛起一种天然敬畏。而此时这种敬畏具象化了,成为一种切实存在的东西,禁锢着这古洞中一切,叫李无相只能说:“是。我就是李无相。”

  “你这样子果然叫人望而生厌。”九公子冷冷说了这一句,转眼去看娄何:“怎么,它现在在你身上,你也舍得对付它?”

  娄何稍隔片刻才能发声:“神君……那东西……真是太一真灵吗?”

  “是不是有什么所谓?听你们说它做的事,也是叫人生厌。既然叫人生厌,那是也不该是。你给我说说,你是想,还是不想?”

  娄何叹了口气:“我想把它当做利剑来用,但也知道此剑必然噬主。如果神君能出手,那我就想。早做了断,我也可以想别的法子做成我想要做的事。”

  九公子此时的神情看着才不那么冷了:“你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听着是实话。”

  他转脸看李无相,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你呢?那东西已经跟你了断了,你还非要跟它过不去?不知道这是取死之道吗?”

  “我……是因为不舒服。”

  “不舒服?”

  “不舒服,不高兴。”李无相看着九公子的眼睛,“我这人,行事也谈不上光明磊落,为了能活下去,许多手段都能用。但有一点——只是为了活下去。有人逼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但要是没人逼我,我也不会害人。”

  “而那东西,我没有招惹过它,它既害我,又借着我害他人——有一个人没来由地对我这么干,我就会视为奇耻大辱,必报此仇,也就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又有多难对付。”

  九公子挑了挑眉:“那你这人的脑子可真是怪,你是什么出身,养成这么个乖戾的性情?怎么,你小的时候是从没受过委屈?”

  “回神君,我出身个隐世的家族,长在个叫桃花源的地方。我那里的确与外面这世上不同,相比这里的阳世间,桃花源里的人,的确更不喜欢当牛做马、伏低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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