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铁鞭一脱手,成片的剑雨哗啦啦地暴洒下来,李无相稍稍挪了挪身子,全躲过了。
而牟铁山刚才被他轰出剑雨时整个后背都被切得皮开肉绽,此时再被剑片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就连胸口和脸上也全都绽出血口子,仿佛被凌迟了。
李无相却没再动,而背着手走到一旁,又将铁鞭踢到他身边。再往后退出十步远,开口说:“逃命也算成你的第二招。再来,就差一招了。”
牟铁山躺在地上重重喘息了两次,才慢慢爬了起来。他半跪着,再喘几口气,拾起了铁鞭站起身。
“我……呼……”牟铁山慢慢将仍闪灼符光的铁鞭举起,双手握着平托在胸前,“我……认输了——”
李无相摇摇头:“既然叫我发了誓,就要有始有终。事情不是你这么办的。”
“前辈,我……我认……”牟铁山又把铁鞭向前一递,但双眼猛地瞪圆、双手往后用力一拉!
铁鞭砰的一声裂开了——裂成无数条金灿灿的细丝、交织成一片金网,把两人之间十步远的空间全都填满,又尖啸翻卷往周围扩散开去。成片成片的碎石被切断,那细丝一生二、二生三,眨眼之间就织得密不透风,几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但李无相的身影在一瞬间消失了,几人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像是从虚空中冲到牟铁山面前的,一把将手按在了他的脸上。
在这一刹那,他们能看到从李无相指缝中露出来的牟铁山的双眼——无意识地睁大了。
下一刻李无相的身形再稍稍一闪,已同牟铁山侧肩而过,停在他身后三步远处。
后方的一片金网颤动着落在地上,重化为一柄铁鞭。而牟铁山的身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饱含生机的鲜血噗的一声从脖颈的腔子里喷了出来,随后身躯重重摔倒在地。
此时李无相才松了手——牟铁山的头颅掉落在地。
石窟内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才能听到唐七郎、陆怀远、刘含章把手中兵器握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李无相走出几步将那铁鞭捡了起来,握在手里掂了掂,又轻轻一振。地上无数条黑色的铁片立即被吸引过来,只听一片劈啪脆响,重在他手里聚成一柄重剑。
他就抬头看向唐七郎,再把重剑掂了掂:“既然是巨阙派的真器,也算是门内重宝吧。留在我手里不怎么合适,你们谁带着回去?”
都没立即开口。隔了三息的功夫,唐七郎才小心翼翼地说:“师……宗主你……既然是宗主你夺下来的,这剑你留着也……”
李无相淡淡一笑,抬手将重剑抛给他:“这东西没什么意思。剑也不是这么用的。”
唐七郎连忙伸手接住。
李无相又说:“你们几个在外头等我。我还要跟你们一起去大劫山。”
几个人不再说话,只迅速点了点头,立即提气往上攀去。
从下面到上面只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可等到了通往下界的石室中时,几乎人人都是一身冷汗。唐七郎带着牟铁山的重剑,是最后一个上来。攀到地上之后立即再往前蹿出三四步才停下,仿佛身后的黑色深渊中有厉鬼在追他。
孔家两姐妹靠墙壁站着,微微喘气,余下三人也不讲究什么了,都坐到地上、面朝黑洞洞的下界方向,把各自的兵器搁在身前。
这么坐了好一会儿,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再过上两三息的功夫,唐七郎转脸看孔镜辞:“孔师姐,你之前跟他一起下来的……他……他之前跟你一起走的时候……”
“很和气。”
唐七郎摇了摇头,收回视线:“那他干嘛要跟着我们下来?他这个修为……你们看见没有,刚才崔道成祭了自己的真身才把东皇印镇住了,又祭了一身道行才用了一下印,李无相他是……两掌就把那东皇印给催动了!”
这话叫陆怀远脸色铁青,看着又有些黯然,只盯着下界的黑雾不说话。
唐七郎伸手狠抓了一把自己的脑袋:“牟铁山的万剑归宗是一点都伤不了他肉身,用的还是真器,他们剑宗的元婴修为是到了这个地步吗?都说是他害死了姜介……姜介还是个剑宗的阳神,他是怎么……不是,要是他真跟我们回去了,大劫山上各位宗主都不在场,只有些元婴境界的师长,那动起手来,那……我们要不要提前报信?就说——”
“你要是报信了,我一会儿会告诉他的。”陆怀远低声开口。
唐七郎猛地转过脸:“你!”
陆怀远冷冷一笑,坐在原地不动:“暂不想跟你一起去死而已。也是为了他们三个着想——也许李宗主的阴神就在这里呢。”
唐七郎猛一激灵:“我就是说说而已……份内事嘛,想一想说一说,就是天心派和然山派弟子也会这么想的,我又不是真要这么干的。”
几人就不再说话,而只强忍着死气侵袭,默然等待着。
李无相从石台上取回了两柄飞剑,将之前被牟铁山打入石壁中的那枚铁丸切了出来,又一剑斩开了。
崔道成的鬼魂从里面冒了出来,神情并不恍惚,而一现身就盯着李无相看。
李无相对他笑了笑:“你在这里面能瞧见刚才的事情?”
“能。”崔道成答。又把他仔细打量一会儿,“你真成婴了?”
“看怎么说吧。”
崔道成默然不语,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无相就问:“那边怎么样?”
“未必用得着渡海了。又因为你在玉轮山和这里做的事,或许会先来剿你。但……”崔道成叹了口气,“玄教没能将咱们的人一鼓作气地拿下,就不会再急了。这里有剑宗三千年的阴兵马要料理,姜教主也不在了,他们或许不会急了。”
“玄教做事就是这个样子,事事求稳。可能会慢慢经营夺下的地盘,慢慢地追着那边经年累月地放血,没了幽九渊……姜教主也没留下重建幽九渊的法子,他们应该清楚百年之内,剑宗难成气候了。”崔道成沉默片刻,凄然一笑,“我一直知道剑宗不能长久,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快。”
李无相点点头:“你现在还是教主,我要告诉你,我不做剑宗弟子了。”
崔道成看着并不意外,只笑了笑:“我现在不是了。往这边来的时候我对梅秋露说,万一我有不测,她即接任。这话你往后对她说吧。”
李无相一愣:“为什么?”
崔道成叹了口气:“李无相,在九诛峰上见了我的时候,你觉得我是个尔虞吾诈、热衷争权夺势的人吧?”
“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我不喜欢你们九诛峰一脉不是只为了权势,而是知道剑宗在中陆不会长久了,我想要保存这些同门。所以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是因为在往西去的时候,我的修为并不如梅秋露,她拼死狙杀真形教高手,很得人心,于是不少人打算跟她留在中陆死守了。”
“所以我得过来,震慑三十六宗、搅乱真形教的布置,叫他们明白我做教主既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也不是为了在东陆成什么妖道之主——我是可以为了剑宗赴死的。”崔道成笑了笑,“只是没料到折在这里、你手上。不过,我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境地,没什么可后悔的。”
李无相点点头:“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既不会拿你炼仙人遗蜕,也不会做别的,你要走尽可以走。只是有一件事想问——你那枚生死令是从哪里弄的?七老爷是幽冥教里的什么身份?”
崔道成脸色一变,盯着李无相看了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行,如果这件事你不想说,那我再问一件事——在哪儿能弄到大劫剑经的全篇?”
似乎因为他问了生死令和七老爷的事,崔道成的脸上已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此时听他又问到“大劫剑经”,立即愣了愣:“你练了大劫……不,你是练了小劫剑经?”
“嗯。”
崔道成摇摇头,沉默片刻:“李无相,或许姜介之死真不怪你,或许在别的时候,你也会是个极好的剑侠……那这事我可以告诉你。大劫剑经的残篇在三十六宗各派都有留存,其实不算是了不得的宝物了。你既然知道了大劫剑经,也就该知道在当世这东西是无法修炼了的,所以没人想要把它补全。”
“至于小劫剑经,你知道以你梅师姐的天纵之才,为什么迟迟停留在元婴而无法出阳神吗?”
“为什么?”
“因为她修的就是小劫剑经。她把小劫剑经修到元婴的巅峰,是当世剑宗阳神之下的最强者。在她之前不是无人修行过,但小劫剑经的人劫实在凶险,没有太一大帝庇佑,从前是没人能到她的这种境界的。她之后叫娄何、叫你练广蝉子,该就是为了试试能不能另辟蹊径。”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小劫剑经是直指真仙的大道,是从前的真仙证道的功法。小劫剑经出阳神,就已经开始触及道运规则了——而如今天下间还有道运规则可用吗?所以路是有的,但你走不通。”
他说了这话,沉默片刻,抬手在李无相肩头拍了拍。他的手臂几乎没什么重量,李无相只觉得肩头像被微风拂过了:“我的飞剑你留下吧。你不想做剑宗弟子,要去大劫山,那就去吧。只是我劝你这十几年最好韬光养晦,不要再出头了。”
“还有那枚生死令——你既然覆灭了天心派,该是得到了他们的镇派之宝指月玄光。往里面收些死气,这东西就能养住不散。你保重吧。”
崔道成说了这话,身形微微一晃,隐没到雾气中去了。
李无相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
应该不是错觉,崔道成之前对自己表现得很警惕,可到了最后的这么几句话、在说小劫剑经的时候,似乎变得和善起来了……为什么?
第200章 装神弄鬼
他细细回想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小劫剑经的“人劫”。但是这就有点离谱了吧,人劫这东西是说别人来害你,可没听说过是自己害别人的。
但要是想一想,姜介死的那一回,他是差一点儿要被剑宗群起而攻之了,这算不算是引动了自己的人劫?
等等,剑宗这么些年萎靡不振,不至于就是因为梅秋露修了小劫剑经吧?她之前不待在幽九渊做剑主而做个掌剑四处游走,是因为这个吗?
李无相一边想,一边伸手在左眼眶上揉了揉。
指月玄光被他收入眼眶之后,就用触须包裹起来了,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前周瑞心操控这东西放出鬼怪来跟他斗,说明这东西是很有些神通的。他也在幻境的典籍中找到了祭炼这东西的法门,但过程很复杂,短时间内是做不来的。
所以现在这眼球之内,他感觉是分成了两部分的。一部分是之前的天心幻境,存着天心派三千年来的积累,依照蚣蝮所说,这一部分是从这法宝里分出去的,另外一部分就是原本的空间——天心派所养着的那些鬼怪就在这片空间里。
之前在灵山的时候,他听赵奇的话一头扎进去,瞧见了里面的模样——与他所想的修罗场不同,被收入其中的鬼怪无论在外头看来多么恐怖,在里面都只缩成一点漆黑的虚空中的血光,老老实实地待着。
他现在没祭炼这东西,就只把它当成个储物空间来用。
他用进入然山幻境时需要敲门砖,进入这里的时候倒很方面,只用触须探进去取就可以,想来或许是因为然山幻境本来就残了——搞不好那块砖头就是原本然山幻境的一部分。
刚才崔道成叫他收些死气进这眼睛里,李无相就重新把幻境里检视了一遍,觉得里头的东西都有石镜保护,应该没什么大事。于是就叫自己生出一个念头——怎么把死气收进去?
他其实不是在想,而是在感应自身。之前这法宝入了他的眼眶之后,李无相就模模糊糊地觉得,它似乎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好像本来就该待在这里。而既然是自己的一部分,有些东西就自然明白该怎么用了——他之前就是这么学会用触须探进去拿东西的。
而现在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又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该怎么用它来收死气了——包裹在眼球表面的触须猛地往里面一扎,扣住了那条细瞳的两侧,再一分,瞳线被扒开了一条小缝。
用不着他再有意识地去做,体内的触须像寻常人用不着刻意去控制心脏、肠胃那样,在里头裹着这枚眼珠子微微一颤,周围的黑雾就慢慢地聚拢过来,先是袅袅的一缕,很快就打着旋儿涌入其中,等李无相觉得眼眶稍稍发胀,立即将触须收回。
再过上片刻,发胀的感觉消失了,天心幻境中的石镜全被漆黑的死气包裹,李无相就把体内的那枚生死令投了进去。
东皇印还被龟壳包裹着,但他不能去试能不能将其拿起来。万一再把“死门”打开,麻烦可就大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剑,在原地踱了几步,没急着立即往上去。
先想一想……往大劫山去,如今要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搜罗大劫剑经的残卷,将其补全。崔道成说小劫剑经出不了阳神,但李无相心里却存有一丝侥幸。
人人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该有非凡际遇,往往要在活了几十个年头之后才意识到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实则为芸芸众生当中的普通一员而已。李无相从前会告诉自己也要在某些方面保持谦卑,可这么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叫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很不同,至少有极度非凡的潜力。
小劫剑经出阳神所需要的道运规则一类,按着这世上的说法就是“命运”吧。他一来相信自己的命不会不好,二来,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世上的“天”既然是可以具象为神的,那就能试一试!
所以小劫剑经也好,大劫剑经也罢,李业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
第二件事,就是生死令。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许多事一定与幽冥地母和幽冥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枚生死令就是个突破口,不论崔道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肯说,大劫山上三十六宗高手云集,一定能弄清楚一些事。
而第三件事……
地上的剑痕。那些被牟铁山刚才掌中的那柄“大方碑”所刺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剑痕。
之前他对唐七郎说“剑不是这么用的”,但其实说那话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剑宗的飞剑就该这么用!
剑侠在筑基、炼气、金丹的时候,飞剑都还不是真正的飞剑,还需要剑线操控。所以用自身皮肤所炼化的剑线,本质上就是一条具象化了的、延伸到了体外的气脉,要一直修到元婴的境界、可以用阴神操控飞剑,才能真正不受拘束。
既然是从体内延伸出去的气脉,自然也就需要勤加修行才能运转如意,这就好比一个正常人给自己多安了一条胳膊,需要长期对抗身体本能,才能叫它用着像自然长出来的一样。
所以剑侠们的飞剑就只有一柄。
可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事儿?他既然用的不是剑线而是体内的触须,那就全没这个限制了,一条是用,一百条一样是用!
多多的飞剑!
这才是万剑归宗!
所以这第三件事,就是在抵达大劫山之前多炼出几柄飞剑来。
仔细想一想,自己跟三十六宗……至少是余下的三十五宗,都没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虽然覆灭了天心派,但依着三十六宗的规矩,谁弄到了法帖谁就是宗主。
如果是别人,在大劫山上或许会遇着强夺的事情,但自己是个“元婴”剑仙——剑宗的真仙体道篇一旦成婴,应该就是天下间最强的元婴,能与三十六宗的元婴巅峰匹敌。
之前听外面的六个人说,这回的大劫盟会去的都不是各派宗主——因为要留在山门静观剑宗与玄教的战事。所以到场的应该是些长老之类的,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师长”。
三十六宗的状况,天心幻境里的典籍也有提及。包括巨阙派、天工派、千机派、青霄派、素华派在内的十三派,宗主都是阳神修为,而上头提到的五派,至少在五十年前,阳神则不止一位,是三十六宗里最强的。
所以李无相猜,现在在大劫山上的应该都是元婴——这个境界算得上当世强者,有头有脸的宗派也都出得了人,境界相当,也不至于被谁家特意压一头,是很得体的。至于像从前的然山派那种连个金丹都没有的,应该不会有人在意的。
所以到了那边,暂时不至于会有谁嫌命长来出手。
但最强的五派听说自己一个前剑侠也到场了,保不准会叫阳神境界的来弹压。不过李无相也并不担心这个——剑侠的招子还是好用的,既然三十六宗里有些对剑宗还有好感,那就不会有人明着对自己动手,何况梅秋露那边形势似乎已经好转了,他们更要忌惮。
所以说,尽量别惹事,多弄出几柄飞剑护身,做出元婴老怪的气派,找到机会弄到大劫剑经全篇、打听到渡地劫的法子、搞清楚生死令的事情,此行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寻一宝地把薛宝瓶他们接过来,一起过个年了……吧。
李无相人模人样地出了口气,这才飞身向上攀去。
等他跳上石台、走进石室里,地上的三个人立即弹了起来。先是本能地用手中的兵器戒备着,但下一刻立即收了回去。唐七郎往李无相身后的一片黑暗中看了看:“……宗主在下面的事做完了?”
说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差一点咬了舌头:“啊,呸,怪我多嘴,这哪儿能轮得到我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