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去争抢地上的金银财宝的人几乎都跑光了,剩下还站在石洞门前的看着都并非寻常弟子,而应该是在门派中有职务在身的,不过几十个。
如今这几十个人的手里要么捏着法决,要么执着武器,但看起来却并不是打算出手的样子,更像是之前忽逢骤变准备了神通要自保,可随后看到的情景却叫他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呆呆地站立着——
地上躺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李无相不认识,但另外两具,一个是侯万中,一个辛一平。
这三人的死状极惨,面目全非,脸上像被野兽啃咬过,血肉翻张。同样翻张的还有他们的胸腹——已经敞开了,而且脏器都已经消失了。
倒并非凭空不见,而是入了口——在药园中见过的那只黑猫,此刻正蹲在第三具尸旁埋首吃着,时不时还向周围的人瞥上一眼。在黑猫的身后则是“金子纠”。她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双眼微合,似乎在闭目养神。
李无相到时,正听着一个人颤声问:“金宗主……这是为何啊?宗门遭遇大变,金宗主你这是为何啊……”
金子纠起初并不说话。但等到李无相落在山壁上时,她好像听到了,立即睁开眼往这边看。
底下那些人瞧见她的眼神,也都飞快转了下脸往这边瞧了一下,等一看见是李无相,几乎全都松了口气!
自然是没什么人对李无相这位天心宗主感到心服口服的——他们这些人没了晋升的前途不说,幻境还被搬空、天心派还因此被毁了!
可在这种关头,这位新任宗主相比于眼前的太上宗主,就是一位大救星了!
因为这位太上宗主刚才忽然在人群之中现身,身旁的黑猫妖兽先是一击扑杀了长老侯万中,然后就是辛一平,接着,就是慎刑堂堂主顾闻溪!
随后在这些人还尚有一口气的时候,太上宗主出手剖开了他们的肚子,然后就看着这猫妖开始大啖人肉!
太上宗主是疯了!
而这位新宗主……他是剑侠!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些人立即往李无相这边退了过来,呼喊声连成一片——“宗主救命啊!”
李无相向前抬了一步脚,踏在半空中飘然落了下来,他一落地,周围这群人立即都聚去了他的身后。
他看了看地上的三具尸身,低声问:“前辈,之前在药园里的时候,不是还说不会教我怎么对付天心派的弟子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金子纠微微笑了笑,声音听着仍很苍老:“论起寻常弟子那就是自然的了,可要是同门相残的,也就不在此列了。我要的天心派的那一线生机,你给我保下来了没有?”
“前辈要是指程胜非,那是保下来了。”李无相往太一殿的方向瞥了一下,“但你就只要那一线生机吗?别的都不要了吗?”
金子纠摇摇头:“那当然不是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找要找的人。不过日子久了,我应该是记不清了——”
她的目光越过李无相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天心派门人:“六十多年前的时候,周瑞心找了你们这些人,问了镇压癸阴真君的事——地上的这三个,是听了周瑞心的话的,应该还有些人也跟他们一样。”
“现在这里一共有三十二个人,算上这三个和周瑞心,当时该是三十六个,至少得有十九个是听了他的话的。别的老身不多问了,你们之中,我就还只要十五个——站出来十五个,余下的,看在你们这位新任宗主的份儿上,就趁早下山去吧!”
六十多年前?天心派的陈年旧怨?不……对于修行人来说,六十来年似乎也算不上“陈年”。
李无相往身后看了一眼,瞧见不少人的脸上立即露出惧意,但大多沉默着、面面相觑。
稍隔一会儿之后,才有一个人说:“金宗主……当年我没有!都能作证!”
他说了这话,没什么人言语。金子纠也没说话,那人就慢慢退了两步,转身跑走了。
他这一跑也立即有别人开口:“金宗主也不是我!”
等这人再一走,说话的人就多了起来,七嘴八舌、边跑边喊,两息的功夫之后,除了仍站在李无相身后的那个人,别的都在往山下疾奔。
金子纠就笑了一声:“只有这八个人可不对劲,那就都别走了吧。”
离开的人群一听着这话,立即纷纷转脸往身边看,随后叫起来——
“沈墨寒是说了同意了的!”
“……还有陆长风!”
“韩堂主你不要害了我们啊!”
“……”
这名字一报出来,正在啃噬内脏的黑猫双眼一睁,立即往人群中扑了过来。它的动作太快了,李无相只来得及看到一条残影,可这条残影似乎远比黑猫本身要大,更像是一头狮虎般的猛兽虚影……他觉得自己甚至还看到了依稀可见的鳞片!
李无相是真的没来得及反应,因为这道虚影之中还携着一种可怖的气息,很像是外邪。然而外邪的的那种威严是高高在上的,宛若泰山压顶、叫人从心底觉得无可抵御、无从反抗,仿佛一个人在直面权威、能见到对方的真容。
然而现在的这种气息,则显得遥远飘渺,像一个人听说了在遥远的某处高踞着一位威加四海的天帝之子,然而那种威势太遥远了,没法儿让人感到切实的敬畏!
于是就在他这么一恍神的一瞬间,地上就多出了七具尸体。
刚才被这群人叫出来的名字应该不止七个,但金子纠似乎真守着刚才的承诺,七人一倒地,算上在他身后站着的八个,就正好十五个了。
于是黑猫猛地停了下来,那虚影与它合而为一,消失不见。
“你们八个,是自己动手,还是叫我来动手呢?”金子纠慢吞吞地说,但语气发寒,李无相很难将她与之前药园中那个和善的老人联系起来了,“要是叫我动手,元神也是保不住的。但要是自己动手,说不定还能去到灵山,做个怨鬼,或许还有机会成个鬼修、野神之类。”
李无相听见了身后细微的声响,似乎是那八个人在瑟瑟发抖,其中一个绝望地低声叫:“……宗主,宗主救我啊!”
这些人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辩解,看来无论六十多年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都是理亏的一方。李无相未必一定要救他们,可他实在很好奇从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才叫这位“太上宗主”隐忍到今天才发难——将癸阴真君从镇压中解脱出来,应该也是她想要的结果。
于是李无相向着太一殿的方向一指:“前辈,那边的事情可等不得了。”
金子纠笑了笑:“那边的事我自然有分寸。”
这么说她真有法子对付摆脱了镇压的癸阴真君!?
李无相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好。既然如今我也算是天心宗主了,前辈,能不能跟我说说六十多年前出了什么事?要往后我也遇着了,我也好避讳着点,也好看看我身后的这几个到底是不是该死。”
金子纠叹了口气:“这种事,往后你应该是遇不到了的。”
她看起来不想说。
李无相就沉默了片刻。好奇心他是有的,但未必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得到满足。只不过之前在药园中的时候觉得这位前辈是一腔的好意,之后才发现其实别有用心。
这种别有用心可能也称不上是利用,不过是在一件事情里各取所需罢了,算起来自己达成了目的、获得了天心秘藏,似乎还占了大便宜。
只是,现在那只黑猫在吃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是一种描述,但如果真有人或者什么东西这么干了,就意味着在这东西的心里,人似乎与别的东西并没什么区别。既然没什么区别,那可能许多用来揣测人心的思维模式,就对其不适用了。
于是他就想要弄清楚,这位“太上宗主”的本心是跟之前自己身上的那个外邪一样,还是真有些本身的善意在里头。
所以他不再看金子纠,而是看着那只黑猫,开口说:“前辈你不想叫别人知道的事应该不单这一件,要是这件事不弄搞清楚,只怕我对别的事也不会安心。”
黑猫原本已走回到金子纠的面前,开始继续啃噬地上的尸身。听了这话,瞧见李无相的眼神,就蹲坐下来了,抬起前爪舔了舔,然后开始给自己洗脸,但一双金色眼睛圆睁、死死地盯着他看。
等黑猫又在耳朵上抹了几把,一旁的金子纠才开口:“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先问问你身后的这些人吧。”
李无相就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一位:“怎么回事?”
被他看的那人看看金子纠和黑猫,又看看他,喉头动了动,犹豫片刻之后一下子跪到在地:“宗主,要是你从前就是天心宗主,你也是没办法的啊,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啊!都是为了宗门!”
第185章 蚣蝮
这些人都在天心派领有职务,头脑和心性都算是出色的。因此即便在这种惊慌畏惧的时候,也能将话讲得很清楚。
于是,李无相知道了那边的那个癸阴真君的真灵到底是被怎么镇压的了。
金子纠并非如天心幻境中的典籍所记载的那样的,生来天赋禀异,落地即有异像。其实她原本就是天心派的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弟子,头脑甚至称得上愚钝,在修行时也有许多的艰难阻碍。但唯有一样是很出众的,那就是她的诚心。
或许愚钝之人的繁杂念头少,金子纠对天心派所供奉的东皇太一大帝与癸阴真君异常虔诚。
太一大帝是个男身,地位崇高,她只有膜拜之意。而癸阴真君生前是女身,又是天心派的祖师,因此金子纠对这位祖师在膜拜之余还有些相惜之感。
除去早晚祈祷供奉之外,金子纠在自己独处时也会向癸阴真君的真灵祈愿,希望得到眷顾。从十一岁入门时候开始,一直到二十六岁被真灵降身,每日从不间断。
不知道是因为诚心感召了无知无觉的真灵,还是纯粹的运气使然,在她二十六岁刚刚炼气的时候,这一切就发生了。
要确认降身的是真灵而非外邪是一个长且艰难的过程,大概到她三十岁的时候,天心派的人终于确定,在她身上的这东西真的是癸阴真君的一个真灵,而非强大外邪假扮。
长期身处低位的人骤得福报,大致有两种样子。一种是志得意满、陡然骄狂,另一种则是并不能很快适应当下的身份,而变得诚惶诚恐,金子纠就是后一种。被天心派册封为太上宗主之后,她其实并没有个宗主的样子,而更可以被称为唯唯诺诺、生怕辜负身上的真灵。
上代天心宗主名叫徐寿,原本没有打算封一个“太上宗主”,而是想要让贤的。但了解了金子纠的性情之后,意识到她一时间难当大任,于是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真灵之中,含有癸阴真君生前的技艺和认知,对天心派而言是强大的助力。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被真灵入体的人得能够驾驭它。否则,极有可能与其他被外邪入体的人一样,最终被夺舍、性情大变,在阳世间惹下大祸。
想要能把这真灵镇得住、又能使用它的神通,就要求被入体的人要有极高的道行——因为与召唤灵山里的真灵一样,想要使用它的神通,代价同样是阳寿。
因此天心派想尽办法,以宗门两千多年的积累,终于将金子纠的境界催至元婴。到了元婴时,她也与癸阴真君真灵磨合得更加圆融,因而再过三十年,终于出了阳神。
到了此时,天心派高层提了大几十年的心终于放下了——金子纠出了阳神,便可以肉身做容器将真灵镇压起来,如此可以慢慢获得真灵所拥有的学识,又能在宗门危急关头叫金子纠的阳神入体、利用神通解一时之困。
玉轮山附近的药园子,就是在金子纠出了阳神之后由她接管的。
剑宗的阳神,是货真价实的身外化身。但三十六宗的阳神其实介于剑宗的阳神与元婴之间,是有形之体,可并不能完全脱离肉身而存在,仍是会受其影响的。
镇压着真灵的肉身,寿元时刻都在损耗。等到周瑞心接任宗主的时候,金子纠的肉身已现衰败之相,阳神也现老相。一旦这肉身崩毁,真灵要么返回灵山,要么就如现在这样降临阳世,带来一场大劫。
因此周瑞心避着金子纠,召集宗门高层开了一个会——想要将真灵继续安稳地留在玉轮山并非没有办法,就是将金子纠的阳神与肉身炼为一体,如此可以再保两百余年的寿元,代价则是金子纠本人完全地成为一件容纳真灵的容器。
这一回,就是黑猫所说的,六十多年前的事。
宗门高层做出决定之后,周瑞心告诉金子纠,需要她的阳神重回肉身施展神通为宗门解决一件大事。但真等她的阳神入体,准备数年的大阵立即发动,于是便如娄何之前所说,将身神完全炼化、再次把真灵安稳地困了起来。
“周宗主是没有私心的,顶多能说他这人德行不好,是小人做派。”那人哀声说,“宗主,你想想看,宗门之内那么多的天材地宝才勉强将她催到元婴的境界了,要是真灵真没了,或者降临世间了,这可怎么办?错就错在这事是避着金宗主做的,可谁能冒这个险?”
“宗主你再想想看,要是当时金宗主不允呢?玉轮山上谁能斗得过她啊?谁敢冒这个险啊……我们都也是知道,才不得已的,谁的心里不会愧疚呢……”
李无相看看黑猫,又看看这人:“那后来金宗主的阳神又是怎么到了山下的药园里去了?”
这人愣了愣:“啊?什么药园?”
好,他们不知道。药园里的这个金子纠,果然不是金子纠!
李无相就点了点头、去看黑猫:“前辈,他们说的是实情吗?”
开口的还是老妪,但口吻已不加掩饰,完全不同了:“实情倒是实情,只不过他们的那些心思,真能瞒得过金子纠吗?”
“这些草包,没一个修到阳神的境界,自然也就不知道阳神的神通是怎样的。从周瑞心想这事开始到做了决定,再到骗她走进阵里,金子纠全都一清二楚。只不过,她太傻太蠢了!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宗门里给的,最后就也要还回去!劝不听!”
她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声色俱厉,李无相身后这八人都听得愣住了,不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到底是谁。
李无相就也不再装糊涂了:“所以前辈你这些年来隐藏在玉轮山附近,就是为了给金宗主报仇?我斗胆问一句——前辈你的真身就是天心幻境里所记载的‘避水金睛兽’吗?”
“哦,你这小猴子,倒是很机灵!”黑猫说了这句话,忽然将两只前爪一伸,似乎要抻个懒腰。但它的身形忽然膨胀起来,周围也陡然卷起一阵狂风。之前李无相所感受到的那种类似外邪的威压出现了,他身后的几人被这气息一扫,立即瞠目结舌、只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李无相之前长久与外邪相伴,倒是略能抵抗,可也觉得心中发悸,好像是个活人,一口气在胸口时出时不出,憋闷得难受!
两息的功夫,等这阵狂风散去,黑猫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
头颅好似一只黑色雄狮,只是要略扁些,生着一双铜铃似的金色大眼、一对暗金色的长角。身上、四肢、长尾上都有鳞甲,也是乌沉沉的黑色,边缘似乎是淡金的,现着微微的荧光。
它一呼一吸之间,便有淡淡的雾气自口鼻、翕张的鳞甲之中逸散出来,好像整个儿都沐浴在云雾之中,并非人间所属!
这是……
麒麟!?
他在这世上没听说过麒麟这个词儿,但前世是知道的!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猴子,你看我像是个什么兽吗?”
它这一双眼睛太亮了!李无相同它对视时,只觉得心神恍惚,仿佛外邪再次来到了身上、要摄去他的神智!
他不得不挪开目光:“前辈是……麒麟?”
“什么东西?”
不是?
他正想要再问,它却已经在地上踱了几步,走到金子纠的身边。
它现出真身之后,金子纠就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了。到现在一挨着它身边的云雾,整个人立即变得扭曲模糊起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一枚纸人,飘落在地上。
它就低头一吸,将这纸人吸入口中:“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一回吗?也是因为你是然山宗主。我跟你们的祖师李椒图还有些交情,你们然山的小把戏还是他教了我一些的。”
好大的口气!与然山祖师、三十六真仙之一、郁烈君李椒图平辈论交?
但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如今却要借自己的手才能杀死周瑞心、毁了天心派,可见它现在的本事并不像它的口气那么大。是因为也参与了三千年多前的那场大战,虽然侥幸活下来了,却道行大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