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师兄,你确定出海向东,能寻到师父吗?”
“修成玄览之后,我愈发觉得师父是故意消去了你我对他的记忆,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你是如何确定他出海了的?”
中年方士闻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我虽然记忆里只有模糊的人影,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我们的记忆里,师父都一直在看着海。”
安期生皱了皱眉。
“仅此而已?”
中年方士笑着说道。
“这就够了。”
“你我这些六国遗民,早就没了家。只是我与你不同,我连报仇的心气儿都没有了,只想在死前了却心事——跟师父见一面,说声谢谢。”
“追着念头走,死了就算了,呵呵。”
中年方士笑的既洒脱又无奈,安期生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以对,两人就这般站了半晌,中年方士才又说道。
“师弟,你还要继续刺杀皇帝吗?”
“要。”
安期生的话不带一丝犹豫。
“行吧。”
中年方士耸了耸肩。
“不过,师弟可能要抓点紧了……皇帝身体不太好,他可能等不到你杀他咯。”
安期生只是沉默。
“算了,走了,师弟。”
中年方士转身。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师父的吗?如果我真的找到他的话。”
安期生想了想,只说了一句。
“谢谢。”
中年方士挥了挥手,迈步离开。
安期生转过头,继续去看琅琊台。
却听得身后忽然一声呼啸,好像有什么极其沉重的物什被扔向了他。
安期生抬手接住,放到眼前一看,却是一块乌黑的金属,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手指摩挲到背面,好像摸到了几个刻字。
他转动金属,就见得背面上五个秦篆。
“今年祖龙死”。
身后传来中年方士的笑声。
“天外陨铁,随便刻了几个字。”
“我这个神棍也没什么手段,就送师弟你这个,当做临别礼物吧,日后或许有用……走啦。”
安期生转过头。
中年方士已经不见踪影。
半晌,他才沙哑地说了一句。
“再会……徐师兄。”
画面最后一次变换。
安期生已经垂垂老朽,手臂如树枝一般干枯,皮肤干涩褶皱,扶着树干不住喘息,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般不断起伏。
他的寿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但他仍旧是性命双修的天人,照理说不到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刻,都不应该露出这种疲态才对。
其一,是他在之前数次刺杀皇帝的过程中,受过太多的伤,其中数次伤及根本,已经难以用疗伤功法挽回。
其二,则是因为一股味道。
鼻尖萦绕着臭味。
那是鲍鱼在烈日炙烤之下腐烂的气味。
但安期生自然能从鲍鱼的臭味之中,分辨出那一丝不同的臭味。
尸体腐烂的味道。
烈日当空,不远处的车队缓缓前行。甲士分列两侧,数位不弱于他的天人正在周围巡视,随时准备出手。
在车队的正中央,则是一辆马车。
臭味正是从那散发出来。
那里有安期生追寻了一生的仇人,的尸体。
安期生忽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数十次的失败、付出了一生的时间,在最为接近成功的一次实现之前……他的仇人,老死了。
多么可笑。
他早已忘了爹娘的样子,在复仇的路上,所有与他同行过的人也都已经死了,他一无所有……复仇,已经渐渐成了他寻死的手段。
如果刺杀成功,他死得其所。
如果刺杀失败,他也能释然。
但就连这点执念,现在也成了笑话。
他成了一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空壳。
安期生缓缓抬手,手掌上真气凝聚,朝着自己的面门拍去。他散去了头颅上的护体真气,这一掌下去,他就可以彻底解脱。
可手掌到了面前,却停下了。
安期生想起了一个人。
“徐师兄……你找到师父了吗?”
他喃喃道。
随着这句话,他的手掌缓缓放了下去。
“再未听过徐师兄的消息,他或许已经死在了海上……如果他找到了师父,不会不来找我。”
“我也该去找师父,死在路上。”
安期生缓缓转身,朝着远离车队的方向走去。
“师兄前往东面,我该前往东南。”
“若是我寿命将近……师父留下的玄览功法,有将‘性’转移到另一具躯壳中的方法,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会越来越不像自己……但也无妨。”
“若是找不到师父,就在东南面的海上建一家宗门吧……徐师兄出海找的仙岛叫什么来着,瀛洲?”
喃喃声渐行渐远。
车队缓缓前行,臭味交杂着熏香、黑色的鲍鱼在黄金做成的棺椁上滑动,发出黏腻的声响。
最后一段记忆结束。
李淼一拳轰在安期生的胸口,在拳锋接触到护体真气的那一瞬,皮肤骤然裂开无数细小破口,露出里面正在皮肤下方疾速滚动的数条生长着利齿的触手,只是一瞬,就将护体真气刮去一层。
李淼的拳头停在安期生胸前一寸。
但下一瞬,他的拳头回退了极其微小的一段距离——而后如同瞬移一般再度击出,在不足一指宽的距离之内,轰出了凄厉的音爆!
轰!
安期生倒飞而出,口中鲜血喷涌。
他的护体真气,被彻底击碎了。
他种在李淼体内的“性”,也已经被吞噬殆尽,余下不足三成。
而李淼的手掌,已经在下一瞬,扣住了他的脖颈。
第427章 还给我
李淼攥住了安期生的脖子,手心处绽开的裂口中,无数带着利齿的触手不住卷动,将血肉切下、带回体内。
于是安期生的脖子就变得越来越纤细。
看眼神,他似乎有些恐慌。
但李淼知道,他不是怕死。
且不说现在处于李淼心象之中的只是安期生的“性”而非本体,根本不存在死亡的概念。单说安期生本人,就是从千年前一路厮杀成长起来的天人。在性功还未完全失传的时代,数次刺杀天下共主,数十次面对数量和质量都远胜于他的敌人。
他不可能跟皇帝一样,被死亡吓破胆。
他恐慌的原因,是被李淼夺走的记忆。
心象之中的一切都是由“性”构成的,指甲和大脑之间不存在高下之分,每一个部分都承载着独立的感情和记忆。
被李淼夺走的那些记忆,是切实消失在了安期生心中。
安期生的恐慌,是因为他对“河上丈人”那本就模糊而稀少的记忆,已经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一句“师父”的概念。
这千年来坚持的理由,正从他的脑海中消失。
这是他最为恐惧的东西。
正如郑萋死前所说的,人活一世,必有所执。一个人如果不恐惧死亡,那原因一定是他对失去另一些东西的后果更加恐惧。
从千年前做出创立瀛洲、通过“转世”的方法延长寿命的选择的那一刻起,安期生最大的恐惧,就是随着“转世”的次数越来越多,属于他的记忆和情感越发稀薄,最终彻底消失。
在找到“师父”之前,他不能死。
就算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用来谋夺李淼身体的分身,就算死亡也影响不到现实中的本体,但同样的情感,也带来了同样无法用理智压抑的恐惧。
安期生的眼神变了。
李淼的笑意却是愈发狰狞。
手中的脖颈已经是“盈盈一握”,他看着安期生逐渐失去冷静的双眼,缓缓加大了攥紧的力道。
下一刻——噗通。
安期生的脖颈断裂。
身子掉落在地上,头颅捧在李淼的手中。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李淼掂了掂安期生的头颅,像是在掂一个熟透了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