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家事与情事 第20节

  韦莲司何以急盼见胡适呢?因为她晚年生活发生了急遽的变化。她已过古稀之龄了,她在抓紧时间整理韦莲司家族档案,交康奈尔大学档案馆保存的同时,计划出售现在拥有的那幢楼房,以便移居东加勒比海巴贝多岛度暮年。该岛只有430平方公里,当时是英国的殖民地,1966年独立,现已是加勒比地区最富裕的岛国。为此,她想把楼房所有单元先出租,自己住在由车房改建成的只有一间卧室的单元里,“试着同一个时间又做清洁工,又做油漆匠,又做搬屋工人,又做园丁,又做推销员,还得兼做经销商”;“我在外面的工作之一是在一个小儿麻痹症诊所帮忙”——义工。她的晚年生活既充实又辛苦,经济上也不太富裕。她要为自己最后归宿作计划,想在离开美国本土前,再晤一次心中唯一的人——胡适。机会终于来了,1960年9月,华盛顿。

  9月,正不是个时候!纠缠胡适晚年的“雷震?《自由中国》”案正发生在这个时候。7月15日,西雅图“中美学术合作会议”结束,胡适东行到华盛顿,9月4日,参加“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董事会第49年度会议。这天,传来了台湾警方拘捕《自由中国》半月刊雷震等4人的消息。接着“副总统”陈诚去电胡适通告。胡适是在“台北发生的事让我非常不愉快”、“我的思绪有些不宁”、“目前我一筹莫展”的心绪中,于9月6日上午,与韦莲司、蒋梦麟等人在华盛顿共进早晨。要是再没有安排其他时间的话,这次聚首何其短暂!

  这次晤面,实际上是韦莲司来向胡适辞行,因为她在9月1日已经盘出了她那座绮色佳的楼房;用可的松支撑身体,完成了韦氏家族档案整理移交工作。在储藏室里留下了少量家具后,便打点行李,准备孤身前往她所向往的英属巴贝多岛过冬去了。她已经告别了种下爱情、发展感情的绮色佳镇,这位75岁的老姑娘最后追踪到她心目中唯一男人身边,鼓足勇气,辞行——要是今世再也见不到他,那是诀别了!

  她明确告诉胡适,此去是碧波荡漾中的一小丁点,加勒比海里的一个小岛巴贝多。都是风烛残年的人了,生离,无异死别。胡适尽管际此政治境遇尴尬,还决心亲自送行。由于资料缺乏,不知他到何地、何港口、何码头送行。胡适送行,可感动了这位多情的美国女性了——

  你来送行是一个珍贵的礼物,我那怕化费不赀,言语是无法表达我的感激的……这幅人间关爱的图象将悬挂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我到何处,都将带给我喜悦。

  ……你来送行的时候,实在太苍白了。我希望牙疾是使你疲惫的部分原因,而牙疾治好后,你会觉得好些。在获悉你的音信之前,我是无法放心的。

  面对着浩瀚的海洋和无边的天际,看惊涛拍岸……不知道围绕着台湾的海水是否也如此碧绿中带着紫色……不久,你也将回到一个海岛上……(韦莲司,1960年10月10日巴贝多岛首府桥头镇)

  这可能是韦莲司小姐给胡适的最后一封信。信寄往纽约,正好胡适原计划14日启程那天收到。因为西北航空公司驾驶员罢工,延误航班,胡适赶紧在寓所写了信,16日由纽约发去。信中特别说:“看到你用有力而且稳健的手所写出来的字让我非常高兴,这也是四十多年来我所看惯的。我相信,你我还有好多年的日子可以过呢!”

  但是,不到半年,韦莲司收到胡适寄自台北台大医院一张明信片(1961年3月4日),仅歪歪斜斜一行英文——

  Iammakingsatisfactoryprogress.Don'tworry.

  (病情有进步,别担心。)

  胡适在这年2月25日心脏病复发住进台大医院。住了356天,3月1日,输氧管拔掉,病情缓和下来了,之后能看《词选》及报纸,便立刻给远在加勒比海巴贝多岛上的韦莲司报平安。

  身后

  浪涛滚滚为何不歇?大海喘息为何呜咽?太平洋的黑潮终于带来了凶信:1962年2月24日,下午6时30分,胡适对他的院士同仁说着“大家再喝点酒”时突然倒下了……凶信像恶浪一样狠击了巴贝多岛上的韦莲司,但她苍老的心没有被击碎——

  亲爱的胡夫人:

  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一棵大树的余荫之下;在你年轻的时候,也曾筑巢枝头……而今,这棵大树倒下了……我最珍惜的,是对你的友谊的追怀,和对这棵大树的仰慕……

  1962年10月15日,胡适遗体归葬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门口对面的旧庄墓园。77岁的韦莲司小姐不能越海来参加葬礼,她委托胡祖望,在她这位相知五十年故友的墓前,献上“一个小小的不显眼”的花篮,花篮里有十束花,“每五朵分装成一束,也许可以用白色而芬芳的水仙,或类似的花朵”;此外,“我想捐一笔钱,做为你父亲文章英译和出版的费用。这件事不必说出去,就简单的汇入中研院作为这个用途的基金就行了。”(1962年10月1日,致胡祖望函)

  捐赠出版基金事,尚在1959年时韦莲司就有了构想。她在当年12月11日祝贺胡适68岁生日的信中曾说“长久以来,一直有一件在我心中想告诉你的事”,“我有些不自量力,也有些犹豫,想帮你做一件事”,“我想为你重要著作的出版和英译尽些微薄的力量,比如,你早年所写那些具有启发,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作品,都是用中文写的”。她认为英译胡适这些著作,需要花钱,当时她预想自己会死在胡适之前,因此她“确定,在我身后,有笔款子专门用做这个目的”。“这笔款子也许不过几千块钱,但如果应用得当,可以用这笔款子做为开始,逐年递加,结果可以成为一笔可观的基金”。第二年,1960年7月9日,韦莲司在给胡适谈动迁巴贝多岛计划的信中,又一次提到“我稍早提到出版(你的著作)的计划,你的看法如何?”

  韦莲司虽出生教授之家,但此时父母兄弟均亡故,自己也早已退休,仅靠有限房租维持清淡的晚年生计,这几千美元的“基金”,数目并不太大,但肯定是她一生的积蓄,份量可不轻,所以当年胡适在世时,也许不忍拂她好意,也许想的更远,因为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没有正面答复,“容我考虑过后,再写信给你”(1959年12月22日)。以后便回避了此事。如今他不言而走了。韦莲司念念不忘,觉得祭奠于他墓前,没有比这笔“基金”更现实更有人情味的了!

  韦莲司还有一份更为厚重的“丧仪”,就是整理,无条件奉献了感情无价的胡适生前写给她所有的书信。

  胡适早年留学期间(特别1915年、1916年)思想感情变迁的“真我真相”(胡适语)多留迹在他给韦莲司的百余件书信中,这是研究胡适的第一手珍贵资料。韦莲司出于对胡适的挚爱,悉心保存、保护了胡适给她的书信。这些信件基本上分两组:1、1914年——1918年,计60函;2、1923年——1945年,计信36函,明信片、电报若干。这些信函中,最早的一封是1914年11月2日写的;第二天即11月3日,胡适与韦莲司在月光下散步,韦讲印度“月中兔影”故事——那是个多么抒情的年华。最后一封是1961年4月23日,这是胡适因心脏病第二次住院,出院后暂住台北福州街26号台大学人住宅楼(进行病后观察休养)的第二天写的。看来韦莲司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在当时,他对身边人说:“这次病好了,希望能在这捡来的十年中,做一些更实际的工作。”可见胡适对生的要求是强烈的,但天不遂人愿,只有10个月的时间,他匆匆走了。韦莲司清点、整理后,在邮寄原件之前,为保证安全,在巴贝多岛对上述信件全部进行了复印,俟(1964年)圣诞节邮局忙乱一阵过后,1965年1月初寄往台北江冬秀。

  “除了我曾经作为这批信件的收信人以外,我这一生没有任何重要性。”韦莲司在寄出这批信件后,应江冬秀要求介绍自己生平时说:“我非常希望不要公开我的身份,我无非只是一个幸运的胡博士书信的接受者。”

  这些都是上个世纪上半叶颇属陈旧的故事了,但想想“一个八十岁的老小姐,整理了伴着她度过了五十个年头的书信,而今她将这批书信寄给万里之外写信人的妻子。这里头有半世纪的深情,五十年的寂寞。多少悲、欢、聚、散,都伴随着信件的寄出而成为空寂!”(周质平语)

  1965年以后,韦莲司孤独地面对加勒比海的“浩瀚的海洋和无边的天际,看惊涛拍岸”,空寂地又生活了6年,在和胡适归天的同个月里,走了(1971年2月2日)。

  她一世善良,心地开阔,对己容忍,对人迁就。她享天年86岁。

  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印清溪底。

  (《月》)

  夜闻雨敲窗,起视月如水。

  万叶正乱飞、鸣飚落松蕊。

  (《风》)

  1916年上半年,为“诗国革命”,胡适与任叔永、梅光迪、杨杏佛笔战正鏖,被他们夹击得像“两个黄蝴蝶”中“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时,一天,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收到任叔永寄来的这两首小诗,要他猜猜是谁作的,并且骗道“是我作的”。胡适当然不会上当,回信说:“两诗妙绝……《风》诗吾三人(任杨及我)若用气力尚能为之,《月》诗绝非吾辈寻常蹊径……足下有此情思,无此聪明。杏佛有此聪明,无此细腻……以适之逻辑度之,此新诗人陈女士乎?”没有错,果是陈女士衡哲。一位在瓦萨女子学院就读的才貌俱出众的中国第一位女留学生,当时已是任叔永的女友。

  陈衡哲,1893年出生于江苏常州府武进县的一个官宦人家,自幼受从政两广舅父的影响,游历广东,接受新思潮。18岁随舅母到上海,就读蔡元培创办的爱国女校。为抗父母包办婚姻,逃到乡下姑母家,得到支持。1914年她应考清华庚款第一批女子留美官费生,被录取,终于冲出封建婚姻牢笼,横渡太平洋后,来到距离绮色佳和纽约均只有数小时火车车程的普济布施村(poughkeepsic)瓦萨女子学院(VassarCollege),修西洋史。她给自己取了个美丽的英文名字Sophia,即中文的“莎菲”。

  那时,美东任叔永、胡适等一群中国留学生将原来的《留美学生年报》接编为《季报》(1914年),举任为主编。这时任叔永收到了莎菲寄来的稿子《来因女士传》。接着莎菲参加了任叔永任社长的“中国科学社”(任叔永、胡适、赵元任、杨杏佛、胡达等均为第一批社员),并为该社的杂志《科学》写稿。所以留美男生中,任叔永最早结识了陈衡哲女士,并开始追求她。

  就在胡适为倡导白话文,特别坚持白话可以做诗而被“逼上梁山”时,读到了陈衡哲这两首近乎白话,意境隽永的小诗,并且写下了那封扣击心门的信。这封信,任叔永交给她了。美东中国留学生群体中胡适这位才子如此看重她,怎么不令她倾心。于是乎自1916年10月起,两人白话书信、诗文来往,谐趣频繁,似乎同现在“网聊”那样,未曾谋面而互相仰慕——

  所谓“先生”者,“密斯特”云也。

  不称你“先生”,又称你什么。

  不过若照了,名从主人理,

  我亦不应该,勉强“先生”你。

  但我亦不该,就呼你大名。

  “还请寄信人,下次来信时,申明”要何称。

  (陈衡哲)

  先生好辩才,驳我使我有口不能开。

  仔细想起来,呼牛呼马,阿毛阿狗,有何分别哉?

  我戏言,本不该。

  “下次写信”,请你不用再疑猜。

  随便你称什么,我一一答应响如雷,决不再驳回。

  (胡适)

  才子才女就这样“白”来“白”往地以诗传情,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酝酿期,比之任叔永描写凯约嘉湖倾舟(陈衡哲也在其内)诗,酸溜溜地屡“掉书袋”,多么别开生面,新鲜活泼!但他们还未见过面。后来据胡适自己说:“(1917年)四月七日,与叔永去普济布施村访陈衡哲女士。吾于去年十月始与女士通信,五月以来,论文论学之书以及游戏酬答之片,盖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见面之朋友中,亦谓不常见者也。此次叔永邀余同往访女士,始得见之。”(《胡适日记》1917年4月11日追记)

  这是胡适与陈衡哲在美国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一次的会晤,但其精彩,可谓“神来之笔”!何也?5个月,男寄女40多封信,不就是每月10封?“论文论学”、“游戏酬答”,以及他没有讲到的等等。女寄男,虽然在日记中没有记载下来,不过在被同学乡友文字夹击烽火中,从那方“阵营”过来一位红颜知己,不是最大的精神安慰么?莎菲小姐进而还付出了具体行动。她创作了一篇白话短篇小说《一日》,寄给了胡适。胡适这时正执编《留美学生季报》,就在第一期上给于发表了。这篇文学作品,虽然在国内影响甚微,几乎被现代文学史忘却,但它必竟是现代文学探讨时期最先用白话文创作的现代小说,是胡适“文学革命”理论的诠释之一。以后,她恪守不成约的宗旨,“小雨点”地继续用白话文创作现代小说与诗文,虽然她已与任叔永结秦晋(1920年),但她以女性特有的关怀,注视着胡适在新文化运动的举动,仍执着于1917年的精神之约。

  当胡适成为名人后,回顾往事时说话就较轻松了。1928年,陈衡哲的《小雨点》出版了,胡适为之作序说,这位莎菲女士虽不加入男士们的笔战,“但她对于我的主张的同情,给了我不少的安慰与鼓励”,“她是我的一个最早的同志”。

  美国留学时代的胡适,才情拔萃虽不到招蜂惹蝶程度,却也颇受异性的追慕。在绮色佳,有教授之女、艺术家气质的狂狷的韦莲司;在普济布施村,有“诗国革命”的响应者才女莎菲;据说还有一位书信来往仅次于韦女士的笔友“瘦琴女士”(NellieB.Sergent)……还有,远隔重洋,藏在深山里的小脚村姑江冬秀。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陈衡哲不是抗婚促成自己的官费留学吗?他俩惺惺相惜,何不圆满白话文学姻缘?不,唐德刚力作《胡适杂忆》序作者夏志清先生说得对,“中国大学生、留学生间,的确有‘朋友之友不可友’的传统。莎菲女士既为任叔永所发现,胡适又是任君的挚友,当然不便去追她。”任叔永(1886——1961),名鸿隽,出身小官宦之家。他原籍浙江吴兴县,祖辈因避太平军战乱,逃往四川,出生在垫江(现重庆市垫江县),父因捐粮得县衙典吏官职。他是清朝科举末考的第三名秀才,后考入重庆府中学堂,1907年赴上海就读中国公学,与胡适同班。1908年赴日本东京,就读东京工业学校应用化学科。1909年加入同盟会。1910年胡适赴美,途径日本横滨时,任曾到船上匆匆会见胡适,“扣舷短语难久留,惟有深情耿胸肊。”从此他俩结交,友谊深长。1912年,他与杨杏佛离开政权已移交袁世凯的民国政府,度洋留美,追随胡适,到了康奈尔大学。

  任叔永可说是胡适的老大哥,革命党,莎菲小妹是老大哥介绍的,君子湖7适岂能夺人之爱!

  何况老家已有道义婚约,慈母眼巴巴等他回去完婚。于是,本来同志加才情的1917年之春,就此掩卷了。5月22日,胡适考过博士论文口试后,六月初便匆匆回国,径往老家绩溪与江冬秀完婚去了。胡适与陈衡哲的感情故事似乎划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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