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和事 第27节

任何人的一生,都有高潮和低潮,古龙也不例外。武侠片太多太滥的结果,观众已失去兴趣,而同时,读者对武侠连载的兴趣,也忽然失去。古龙不但没有电影版权可卖,连写连载也出现了危机。

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纵情饮乐。肝癌的病魔,也在这个时候向他展开侵袭。

医生问起他平常的生活,他说都在喝白兰地。医生就说,你再也不能喝白兰地啦。于是,有一天夜半,古龙打电话给我,说很想找个人聊天,我便驱车前往。刚坐下,古龙就说,医生说我不能喝白兰地,我们来喝Gin吧。

那一夜,我们谈话到天亮,把一瓶Gin酒都喝光。临走,他把我带进他的书房,指着桌上他写的书法,说等他裱好了就送给我。那书法只有四个字:

握紧刀锋。

从这个时候起的生活,他确实都是在握紧刀锋中度过。

他不顾病魔的折磨和缠绕,精神好一点,就一定找朋友喝酒。朋友之间都互相规劝,不要再陪他喝酒啦。但是,对于古龙的要求,很少人能不奉陪,除非故意不接电话,甚至有朋友还去远行来规避。

古龙在逆境中最辉煌灿烂的日子终于出现了。

那天晚上,他找了能找到的朋友,到北投一家饭店去喝酒,把北投能用电话叫去陪酒的女郎,全都召了过去,从入夜一直喝到天明,而就在天明时候,他倒了下去,昏迷了。

送到医院之后,他就再也没醒来。

那一个晚上的几十万元台币的酒钱,是那间饭店派了江湖人物令在丧礼堂前收了帛金来付清的。

古龙是一个天生的享乐主义者,他追求享乐,为的是驱除心中无限的孤寂。

古龙的父亲,在古龙和妹妹们很小的时候,就为了一个女人而离弃他们,因此,他从不认他的父亲。只有在他父亲得了帕金森病入院时,才在朋友的苦劝下,去医院见上一面。

古龙的婚姻都以分离告终,两任女人生下的两个女子,都跟了母姓。

因此,古龙在香港的时候是用什么名字上小学,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古龙,永远就是古龙。

隐 郎

旧信封藏逐客令

我是五十年代初期由香港一间报馆“调”去参加另一张报纸的创刊工作的,到一九九一年退休时,我的职位是该报的总编辑,退休后续任董事两年。一九九三年董事任期届满前我去旅游,只见桌上有个旧信封,原是写给人事部的,但“人事部”三个字给划去了,在空白位置写上我的名字,那旧信封的封口胶纸沾满灰尘,信封没有封口,随便地丢在那里,我以为那是个留下的便条,拿出信来一看,原来是一封打印出来的信,还有人事部的图章,是一封“公函”,打的字大意是:你的董事任期已于某月某日满了。多谢你的服务。

发一封多谢函竟连一个新信封都不舍得用,并不是新来的“老板”寒酸成这样,他是我的朋友,说是拿出数以亿计的钱来接办这个报,请客吃饭挥金如土,而他又一向自诩他的管理方法一流,怎会发谢函也舍不得一个新信封?而当我收到明显从垃圾桶里捡拾回来的旧信封套着给我的通知信时,我立时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给我的讯息是:反正都是垃圾,要扫地出门的了,随便拾个旧信封通知他走!

一个“多年朋友”,是我把他拉来接办这个陷于财政困难中的报纸,而且做他的“盲公竹”的,到了这个时候,叫我走还不要紧,不料用的是这种侮辱性的手段。

收到了这样一封“信”,我知道等于下逐客令了,我在这里过了四十年,并无过错,这样给赶走,心里很是悲凉。而我是刚从地球的另一边飞回来的,时差未过,行李也还未打开,回报馆只是看看有没有信件和留言,看到此信,心中激气,头脑昏昏然的,来不及收捡东西,就回家睡觉去。

谁知回到家,还未坐定,报馆的电话就来了,是人事部一个小职员,她问:“你回来过吗?看到我们那封信没有?”我说:“看到了。”她说:“那么,你再回来把桌上你的东西收拾拿走,我们要那个地方用!”

小职员是奉命的,我跟她没什么好说。

我想,我还回去干嘛?要小职员或护卫员监视着我收拾东西吗?

这个“朋友”是做得出的,在我卸任总编辑后,一位在报馆服务了三十多年的老编辑突被即时解雇,人事部说不出解雇他的理由,还贴出告示,不准他再进报馆大门,这样的事对老职工伤害太深,传扬了出去,有行家在他报鸣不平,称我这“朋友”为“无良雇主”。旧信封藏逐客令,摆明车马要羞辱我,我何必回去再自取其辱?

自从卸总编辑职只任董事,我跟同时退休的总经理一同给搬到一个在传达室外面的小房间,这好像还是给我们这两个留任董事的礼遇,我们还可以在那里联系一些朋友,收信,看看报,给报社提点参考性的意见,小房间门上挂了个“董事”牌板。在我去旅游前的一个晚上,我回到这个房间,跟我的“朋友”——我招来的“新老板”见面,他说我董事任满后不续聘了,但可改任顾问。我以为这个小房间或可保留,而把那块“董事”的牌子改为“顾问”吧?谁知临别,我的“朋友”说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在你回来前收回这个房间的。”

我当时一愣,知道这话中有话,是说,回来后,就收回房间了。

因此我是有些心理准备的,当晚我就把一些私人物件拿走,剩下的只是一些书籍,文件,一个茶杯,一副眼镜。

其实我已准备主动把房间交回,这较被赶走好,大家都算好来好去,不失他礼貌也不伤我感情,只是刚落飞机,昏昏然,以为过两天回去收拾和交回房门锁匙也不要紧吧?不料他竟如此迫不及待!争取主动逐客。家人听我呆呆放下电话后的陈述也说:“点解咁唔俾面?”

更“唔俾面”的事接踵而来,我请一位仍未被踢走的旧同事代我交还房门锁匙,顺便就到我那要被收回的小房间里拿回我的茶杯,因为那是同事在我生日时送我的纪念品,并顺手拾回那个眼镜,又请另一同事看看还有没有寄给我的信件,他们都为我办了,信件也带来了,但同事说,信件不是在我桌上拿到的,而是在垃圾桶拾回来的,他们把我的信都丢到垃圾桶了!数日后,又有旧同事在垃圾桶里又给我捡回寄给我的信件。

再过几天,有一封信寄到我家,里面有个信封是寄到报馆的,报馆拒收,并写“无此人”字样。我在这报馆四十年,也曾是个主管,从来没有这样对待离职的同事,我觉得太没有人情了,真是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呢?据说后来还立例,个人信件一律不准寄到报馆。

更有绝的,另一个报的负责人打电话到报馆找我,被回说:“没这人了。”问:“能转个口讯吗?”答:“我们不转。”再问:“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可以吗?”答:“我们不知道。”后来他叫人辗转找到我,我才知道我的“朋友”原来真可以做得这样绝!

又接着,编辑的电话来了,她是我在任时提拔起来的下属。我有个专栏在报上多年了,是报上的一个“招牌”。我由总编辑岗位退下来后,仍保持这个专栏,稿费很低,那是我任内报馆穷,自己压低稿费。新“老板”挟“巨资”来接办,高稿费由外面拉稿,我的稿费不变。我只为了联系读者,继续写下来,每天七百字,旅游前留下一批稿子,回来后尚未用完,编辑打电话来说:“又要改版了,你的专栏减为四百字,剩下几篇稿也要删短。”

七百字减为四百字,是要删一半了。

我可以删!不过,这会不会又是一个讯息,把我从报馆赶走之后,再从版面上赶走呢?

我是由投稿投到报馆工作的,四十年写专栏从未被斩过稿,我不怕被斩稿,其实斩稿也是平常事,写稿佬是全无保障的,小说也可腰斩呢。不过,既然有这个讯息传来,一叶知秋,我心中有数,我还是自己主动把稿停掉,好过又一次被人扫地出门吧?

于是我说:“好吧,你把余下的稿还给我,我再写一篇告别读者,趁改版你换别的专栏好了。”我想,到这个时候,如果还不知进退,会又一次受辱的。

这样,四十年我把全部精神力量都放了下去的地方,就与我毫不相干了。

这大概也是我那个“朋友”的目的已达。他到底是个外行,但他又要表现“老板”的“权威”。他接办后,用高薪雇用一些资历比我们原来老职工浅的人,甚至外行人来管我们的老职工,就是因为老职工多知道他的底细,他认为不好驾驭,那就要把这些老职工扫地出门、迫走;我虽然是多年“朋友”,到了这个时候,当然是利害比友情重要了。

还有我的一个拍档,是专写社评的老手,我们都信任他,但“新老板”经常当众骂他,他只好辞职,交了辞职信,数日后,他竟收到报馆人事部的“解雇通知”。勤苦工作四十年竟然“衰收尾”,他最后是被“炒”出来的。

不过,这些事到底做得太难看了,于是,“新老板”不久又把个别认为还可利用的老职工叫回来;一再改版,也还保留一位老同事的专栏,好做个样板,掩饰他的无情无义。

以后,我再也没踏足这家报馆,知道销量每况愈下,同行都瞧不起此报,痛惜之余,对人也愧提此报。对于那位“朋友”,他原来只是要手上有个传媒,以作谋取社会地位的本钱,我当日拉他注资接办,真是犯了大错,自己“捉虫”,害了同事,实在惭愧。

这个报,在五十年代初期创刊时很困难,送都没人要,经过我们艰苦经营,渐渐摸出门路,创造了一些特色,销路上升,曾为香港行销最大报纸之一,只是好景不长,一个风暴,元气大伤,自此陷入艰苦经营,在报业竞争越来越剧烈的时候,眼看支持不下去了,但毕竟已有规模,且仍有一群好同事,大致都能同心同德,我们认为只要注资发展,仍有可为的。我找这位“朋友”,最初只是请他支持广告,但他说可以在更大范围合作,原来他想办报,我是这样把他引来的,他是外行,又不是真老板,真老板要看过编辑方针才决定,计划由我起草,整个交接过程由我和他两个合作完成,但他一接手马上就派心腹来管我,这个牛高马大的心腹一来就作威作福,说他有不懂游水就做救生员的经历,一到任就施下马威,扫几个老职工出门,高薪雇用不够格的记者编辑。恰逢调薪,这些新来的还大幅调升,老职工只象征性地加一点,我反对无效,而这一来我马上被原有同事埋怨,我明知引狼入室,但噬脐莫及,多年低稿费支持我的作者又成批被斩,又都来埋怨我“不是朋友”,他们不知道我这个总编辑已自身难保,弄得我两面不是人,精神深受困扰,患上失眠,情绪低落,要服镇静剂、安眠药,健康状况直线下降,这“老朋友”确实厉害,我怎干得下去呢?

于是我退下来,总编辑不当了,只仍挂个董事,开董事会,就听我那“朋友”训话打官腔,做朋友的嘻嘻哈哈,此时他是“老板”(其实只是假老板),却霸道十足,嘴脸难看。

我认为他还会体念种种情分,给我们保留个小房间,让我们两个老家伙做生招牌,以示他对人有情有义,谁知他不要!

有说,赶我走的一些细节不关他的事,只是那人事部经理擅作威福,也许是,但底下人都善于作威作福,不就是他的“好管理”吗?他那些惯看“眉头眼额”的下属,如他由“集团”调来的人事经理之流,只要听见:“见他回来就要他走!”还不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然,又怎会从垃圾桶里拾个旧信封,来下侮辱性的逐客令?

我从此绝迹那间报馆,也久不见那个社会地位“越来越高”的“朋友”了。有人又对我说,他的“地位”,多凭报馆有个传媒。

又有人对我说行上的几个故事,做到主管职位的人,出差后回到报馆,发现办公室已有别人坐上,他的私人的用品已被代为清理检拾,放在纸皮箱叫他自己捧回去。另一个是根本连桌子也不见了,原来是“炒了鱿鱼”。有些传媒高级行政人员被即炒,还要护卫员监视检拾物件,押送出去。这朋友说:“他没在你旅游期间就收回你的房间,已经是信守诺言,认为算是给你面子的了。”呵,原来如此。可能是我四十年的感情包袱背得太重了,一时放不下呢。

我完全空闲下来,心情又不太好,便又到外地旅居。数月后回来,一天,我在一个新开的商场,被人叫住,并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几时回来了?怎么无声无息?”原来就是那个“朋友”,花甲之人,穿一件惨绿色的T恤,包着个孕妇般的大肚子,胖嘟嘟的,稀疏的几条头发,一脸堆着例牌的笑容——我后来知道他行上有人背地里叫他笑面虎。

我吃了一惊,他竟问我怎么“无声无息”?我笑说:“你有什么好关照!”再也没搭讪。他觉得没趣,大概有了些“地位”,只惯受奉承,而且只有他骂人,哪受得一句逆耳之言?当时见他脸色就变,我便走开,我这人不懂做戏,是个很大弱点。得罪人了。只听他在我背后喝叫他那还是稚年的儿子:“走啦,我们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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