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性 第38节

车间里热火朝天干得正欢,十一号机突然出现故障,需要换模子,兆龙赶到维修室,见老犯一把刀彭力正在聚精会神地写东西,近前一看,是北京市监狱的年度总结报告,工整的钢笔字,写出来跟打印没两样。

兆龙服气地说:“一把刀,整个一个人工打字机,够牛×的,你赶紧去,机子坏了要换模子,抓紧点时间,要不又完不成任务,快去,完了咱爷们儿喝酒。”

不一会儿工夫,换上了模子,兆龙打开二锅头喝了一口,将缸子转给一把刀:“爷们儿,喝着,不含糊,真人不露相呀。”推门进来的都都接上话茬:“那是,兆龙,咱们车间的模子全是老彭一手人工抠出来的,好活。爷们儿,干一个。爷们儿是老炮,五几年中国第一批教养的就有他一号,从新疆出来的人可不善。五几年刚解放,什么都有呀,历史反革命,旧社会的乱七八糟残渣余孽,十几万人在西北,是吧爷们儿?已经七进宫,每次都不超过三个月,可这次判得重呀,封底,无期呀。”

兆龙边推让着酒边问:“爷们儿,多喝点,平日也喝不了那么多,都是一口半两的,今天您敞开着喝,管够。您这次为什么?”

都都抢着先:“老×不爱说话,我替他说吧,有手艺,有绝活,拿手的刻圆章,整个章不超过五刀去,这可是顶尖的,人称一把刀,最高纪录是三刀,就一次对不对,老东西。这一次可够背的,也是他心黑,他瞄准了一家大商场,刻章仿造提货单,提走两大件,其中有一件是背投。你就别去了吧,还弄个二来回,又提走了一台彩电和一个电冰箱,行了吧?不行,还得继续黑,吃回头草,还是那家,把老×摁在那儿,打一价值,冤不冤呀,你说你什么不知道呀,还没毕业呢?真是,来,喝一口,说在疼处了吧,长点记性吧。”

一把刀喝着酒,傻笑着,半天才捅出一句来:“兆龙爷们儿,刻圆章,找我。”逗得哥儿几个哈哈大笑,哈吃哈撮起来。

罗克终于调走,兆龙去了一块心病,监狱历史上还没脱逃过人呢,这主儿早晚要点着导火索,爆炸升天的。

兆龙这两天计划要收拾两个人,都是接见引起的事端。

那天费青青刚落座,就对兆龙说:“刚才过来时,一个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以为是队长呢,扭头一瞧跟你穿的一样,挺熟脸不知道哪见过?”

“哪个?”兆龙问。

“就那个,最肥的那个。”费青青指认着。双方闲聊着,出来的时候,一阵叫骂声传过来:“你们别他妈的给我装孙子,就这么点钱,下回别来,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赶紧滚。”

兆龙一看是自己小队的,以前是一个伙食团的,王兰启正破口大骂一位上年岁的老人,老人伤心的眼泪一行一行流淌着。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艰难地迈着步,缓缓走出接见室,兆龙告诉费青青将老人送回家,青青答应了。

兆龙抬头看见郝队长正运着粗气,过去说:“大爷,这事交给我,保证让他饱和。”

郝队长赶紧叮嘱:“千万别伤人。”

“大爷,瞧好吧,这种人欠收拾。”

“适可而止。”

第68节:需要关爱的群体

“知道。”

哈德门被兆龙找来,听他描述那个最胖的人,没容哈德门开口,说曹操,曹操到,那个胖的人自己找上门来。

“代英元,肥仔,你小丫挺的呀。”哈德门介绍着说,“经济案,几十万呢,这孙子有几个小蜜,老吹牛×,外面挺风光,跑这里减肥来了。”哈德门就没好话,也没放在眼里。

“哈哥,给兄弟留点面儿,别老挤对我。兆龙哥们儿,我在外面认识费青青,人真水灵,谁跟了她可是福气。嘿嘿,身上白着呢。”代英元晃着脑袋,可他没想到,大祸离他已不远。“哥们儿,低头不见抬头见,冲着青青,咱们也是缘分,小意思,交个朋友。”他顺手拿出两条希尔顿。

再傻的人,也明白怎么回事,哈德门要动手,被兆龙拦住。“谢谢,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可能成朋友。”兆龙扬长而去,剩下的代英元拿着两条外烟直犯愣,圈里的人,打的就是自以为是,不长眼的。

莫名其妙的王兰启被叫到了兆龙的组,都都大喊一声:“批斗会开始。”

老满和大林子上去一人一个大脖拐砍上去,小迷糊眼睛的他立即歪在地上,一顿暴风骤雨的拳打脚踢,兆龙一挥手不要紧,这帮不省油的灯,不占便宜是王八蛋,呼啦全冲上去,连书记和老贼也解了解恨。足有二十多分钟,兆龙喊句停手,才放过兰瞎子。

半天,王兰启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身的泥土,脸上没一块好地方,本来瘦瘦的瓜子脸,立马胖了许多。

兆龙喝了口水:“你自我感觉挺好吧,兰瞎子,你说,全中队哪个队长最仁慈,从来没打过犯人的是谁?”“大爷。”“实话告诉你,能耐不小,能招上大爷恨你,本事、真正的本事。说你是个孙子吧,抬举你,你丫是个标准的畜生,丧尽天良,天打五雷轰,整个白眼儿狼。老太太是什么?那是咱们的妈,生你一场养你一场,养育之恩未报,倒骂起妈来了,遭罪吧你,瞧你就已经不错了,多大的年纪呀,走都走不动。你倒好,给这帮哥们儿在接见室露了一个大脸,你他妈的算哪路流氓,流氓的败类,合着老太太看你倒看出错来了。三青子,耍胳膊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是跟外面的仇人叫板,横着叫板叫到自己妈头上来,我耳根子软,你再骂两句,我听听。”

低头不语的王兰君,低声说了句:“不骂,再也不敢。”

“你嘴里跟含着热茄子似的,没听见,大声点。”

“不骂了,再也不敢了。”

兆龙气还没消:“十月怀胎,过鬼门关,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成人,不给家带什么好,你倒小母牛倒拉车——牛×在前。牛×得有个资格,不管你杀人也好,抢也好偷也好,给家里搁上十万,哥们儿服你,整个一掉个,开水浇坟——欺(沏)祖。你丫石头里蹦出来的,今儿打你是轻的,只要我今后不论从哪再听到你骂老太太,我天天打你一顿,只要我在一天,你孙子别想过踏实,不服也可以单挑。我随时候着你,能蹦出艳阳天去,还真瞧不起你,去到过道冲着墙,‘我是畜生’一百遍。都都,你盯着点,给他数着数,跟杂务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有什么娄子,找我。”又扭头问他:“兰瞎子,我不强求你,是念一百遍好,还是再挨揍饱了好,自己选择,我数十下,开始,一、二……”刚数到七,王兰君走到外面,大声地喊着:“我是畜生……”混蛋的声音在过道飘扬,全中队的人除了上班的以外,全都看着这稀奇的一幕,当得知情由后,又对兆龙有了新的了解,没有一个说过分的话。

就在教训王兰启的当天深夜,有人碰醒了睡觉轻的兆龙,等他定睛一看,已经转身的郝忠队长,耐心地将每一个翻滚露在外面的身体一一盖上棉被,昏黄的长明灯,映照着老者苍白的头发。突然,老人用手捂住腹部,慢慢地跪在地上,兆龙赶紧过去,搀扶大爷。

“大爷。”

“喔,小点声,别惊醒他们。”

“您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胃痛过一阵就好了。”

“叫杂务去医院吧?”

“别大惊小怪的。”

话虽这么说,但兆龙清楚地看见大爷滚滚的汗珠,搀扶的手也明显感到老人微微颤抖。

兆龙眼睛开始潮湿。

“你怎么会儿女情长,那么没出息,别让我瞧不起你,我命令你睡觉。”大爷猛地甩开兆龙的胳膊,走了出去,两手却还紧紧地按住腹部。

剩下兆龙一个人呆呆地在屋中央。

流氓就是流氓,敢爱敢恨,孝敬父母,执著仗义,爱憎分明。人们想象中的监狱,是一群太多变态和疯狂的群体,是一个失去自由的地狱,充满了暴力、邪恶、愚昧、自私、狂纵……这里其实生活着一群需要关爱的群体,一个渴望自由生活的群体,一个在忏悔中重新树立自尊的群体。

马中叫兆龙和宝全一起到入监队接人。

兆龙直接去见大良子,哥儿俩见面这亲呀,八秃也远远地跑过来,大良子兴奋地:“哥们儿,威名远扬天下呀,你的事都传到女队去了,上次我到医院看病,女队的大调度还打听你呢?真够牛的,怎么样,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下?”

兆龙有点怵:“净瞎掰,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再说也出不来呀。”

第69节:与兆龙相聚

大良子神秘地:“老外了不是,申请看病呀,找个磁器队长,全有了,开开窍吧,哥们儿。”

宝全叫兆龙走,三人话别,新来的人兆龙觉得面熟,就死活想不起哪见过,等到中队在过道填表,兆龙一看帖子:“易军”,抬头一看指着就说:“哥们儿,不认识了?再仔细看看。”将整个脸挪到他面前,“还不认识?我是兆龙。”他同时注意到易军戴的黑孝。

易军没想到多年以后,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与兆龙相聚,也管不了那么多,亲切地搂搂肩膀:“哥们儿,真不敢认,实在对不起。”

“嘿,没事,都是这身衣服闹的。马中,人给我吧。”兆龙的话很管用,得到允许,兆龙直接将易军领到自己的号内,赶飞飞下来,让易军住到他的铺上,两个人见面都挺兴奋。

易军开门见山:“哥们儿,给我介绍一下这里的人和事,要共同御敌,一致对外。”

兆龙赞许地:“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我所用,好手段。”

“彼此,彼此,人到哪儿都要拔尖,就跟上次的偶遇,不是退一步,而是迈一步,海阔天空,那时起,我就认定你了。”

兆龙兴奋:“我也一样同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缓缓身体。我可提醒你,这可是个没理可讲的地方。人呢,都是嘎杂琉璃球儿,也是人精,都是炸药,随时可以爆炸的,千万要多商量,否则吃亏,不是吓唬你,每天走在刀尖上,说不定谁踢你一下,光荣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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