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强撑着翻动文件、假装思索的人,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按住了后颈,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似乎这目光中,也带着超凡力量一般。
有点滑稽。
一群平日里在各部门呼风唤雨的人物,又是讨论、又是分析,可真要有人站出来扛下所有后果时,却连一个敢抬头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
因为这房子建得再好,迁徙者住得再舒服,功劳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放在往常,这不过是个“按计划执行”的常规任务而已。
方案制定好了,下面的人按流程推进,出了差错就甩锅给施工的工人,或是抱怨天气不好、材料不够、迁徙者不配合。
只要想找借口,总能找到一万个理由开脱。
可要是真的站出来接下这个责任,那就等于把自己钉在了火盆上。
谁能保证过程中没有意外?
这可不是玩游戏,点一下“执行方案”,就能收获一排排整齐的房子。
空雾里出来点怪物,感染源爆发一次,或者迁徙者内部有什么矛盾。
任何一个可能,都会让整个建设计划随时停摆。
所以,谁敢担这个责任?
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能妥善安置即将迁徙过来的几十万人,不受冻、不挨饿、不生乱?
谁敢说,就算最后出了纰漏,就算要面对袁刚的问责、一众超凡者的怒火、迁徙者的怨怼,也绝不推诿、绝不甩锅?
没人敢。
“既然大家都有顾虑,都不想趟这趟浑水,为我们幸福城做贡献,看来这件事是需要我指定一个小组和小组长来解决了。”
袁刚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随后目光精准地落在丁以山身上:“丁站长,建设房屋的小组,你来当这个小组长有没有问题?”
“有问题!”
反驳声几乎是在袁刚话音落地的下一瞬响起,像一道惊雷劈在寂静的会议室里。
卧槽?
所有人都懵了,这么刚?
丁以山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敢直接硬刚副城主?
就连一贯喜欢怼丁以山两句的卡洛·迪金森,眉头也挑了挑,用余光瞥了一眼丁以山。
尽管所有人都清楚,袁刚对超凡者和普通人是绝对的双标。
若是哪个超凡者敢仗着力量在这里蛮横,绝对会被他一巴掌扇飞出去清醒。
但对普通人的不同意见,他往往会忘记自己是个超凡者。
收敛锋芒,耐心倾听。
可这并不代表袁刚是个没脾气的机器人,继续一连串的硬怼,最后势必要分个高下出来。
到时候,丁以山一个没有超凡力量的普通人,怕是讨不到好。
眼见会议室内的气氛愈发紧张。
丁以山面色严肃,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指节微微用力,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袁刚,没有丝毫闪躲:
“袁城主,我是检查站的站长,负责的是缓冲区的保护工作。我去当小组长可以没问题,但检查站的担子谁来接?真出了乱子,谁来担这个责?”
又是责任!
又是这种赤裸裸摆在明面上的质问!
如果说前一个问题大家还有些没回过神,那这句话出口,在座的人精们怎么可能品不出味道来。
这是打算借着这个由头,现在就对外城的权力分割下手了?
可是这么直接的吗?
先不说在坐这些人愿不愿意,就说袁刚,这位副城主会同意吗?
“你走了,哈林不能代管吗?”
袁刚继续追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哈林代管可以,但他手里的南北快速两站监察谁来接?”
丁以山寸步不让,语气陡然提了几分,“迁徙者数量太大,单靠中央站根本吃不下,南北两站必须立刻启动分流,每天人流量过万是常态。这俩站点要是出了疏漏,感染源一旦扩散,风险比外城建设大十倍。”
“袁城主,不知道这个风险,谁来抗下?”
“有意思。”
袁刚忽然笑了,笑容很浅,却像一道裂缝,让紧绷的空气松动了一瞬。
想了想,就和上次问于宏一样,他又选择了最直接的开门见山。
“丁站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昨天的迁徙会议上我就说过,外城建设要举全城之力,哪个部门都躲不掉。”
“谁有意见、有想法尽管开口,出了错我担着,保证没人敢秋后算账。”
“袁城主,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丁以山的目光缓缓环视一圈,最后落回袁刚身上,“我只是觉得,继续这么讨论下去,纯是浪费时间而已,对我们接下来安置迁徙者的工作,没有任何实质帮助。”
“好啊,说得好啊。”袁刚竟然站起身,鼓起掌来。
搭配上他那身朴素干练的水洗长衫、阔腿麻裤,仿佛不是在决定几十万人命运的会议室,而是在课堂上听到学生答出了难题,那份欣慰来得自然又纯粹。
只是。
这掌声落在此刻死寂的会议室里,终究显得有些刺耳。
换做往常,或许在场所有人都会立刻跟着站起来鼓掌,顺势把丁以山架到高处,逼着他今天必须说出个一二三来,最好能让他把所有责任都揽过去。
但今天,没人敢动。
为什么?
因为丁以山的表现太反常了。
那个以往总是跟在刘坤身后,说话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检查站站长,像换了个人似的,让人恍惚间以为幸福城又回到了当年的三足鼎立。
敢提程武,敢硬刚副城主,敢当众戳穿所有人的推诿。
浑身上下这股不好惹的锋芒,几乎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有胆就来试试。
因为几十万、近百万迁徙者的烂摊子太夸张了。
根据早上回传的信息,行者抵达跃野庇护城后竟然还没有停下脚步,他还在继续往石省的边界赶去,看起来要去到隔壁的海省。
可是被他过境影响的人却越来越多,预测的人数已经一张再涨。
从开始的五十万保底,到七十万、八十万近百万!
人数的增长,不是盖几栋楼、铺几条路的小事。
是要在雨里、泥里、未知的风险里,硬生生为一群一无所有的人撑起一片活下去的空间。
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因为这些麻烦只要分一点点到他们身上,就会变成一座压垮人的大山。
更因为.袁刚这么说了以后,丁以山就有了名正言顺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部门下水的能力。
谁敢架,谁特么就跟着一起死!
“浪费时间.说得好啊!”
袁刚停下掌声,微微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挂满欣慰,“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听到有人说这四个字了。”
话音未落,会议室里忽然泛起一阵轻微的气流波动。
没人看清袁刚做了什么。
既不像侯睿那样爆发一阵能量波动,也没有像卡洛·迪金森阵仗非凡。
只是呼吸之间,与丁以山同排的所有人都觉得身体微微一晃,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
等那阵恍惚散去,众人赫然发现,左侧的座位连带桌子竟然已经全部调换了位置。
卡洛·迪金森原本坐在右侧最排头的位置,此刻一抬头,一转身,却发现自己右侧竟然坐着一个人。
他身旁的超凡派系、包括赵凯在内,所有人也都跟着后移。
原本整齐的队列像是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唯独留出最前排的空位。
而丁以山正稳稳地坐在那个排头位置上!
这.
不少人脸色骤变,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
座位的变化或许不能完全等同于外城权力的分配,可在这间象征着幸福城决策核心的会议室里,位置的前后却代表着接下来说话的分量,代表着被重视的程度。
多少年了?
自从程武离开后,检查站的位置一退再退。
从排头到末尾,从末尾又回到中央,反反复复,从来没有进入到前五席之中。
哪怕是理想派当家做主那几年,有三位元老在身后撑腰,检查站也只是安分地坐在今天理想派成员的位置上,从不掺和幸福城的权力旋涡,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可今天,丁以山变了,检查站也变了。
桌子末尾的于宏眼角抽了抽,脸上闪过一丝兴味,手肘搭在了桌子上,双手交叉在一起,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今天的丁以山,才是当年的那个丁以山。
那个理想派当家做主,仍敢扛着初心派的大旗,进行反抗的丁以山。
其他人或许没见过丁以山的锋芒,只当他是个矜矜业业的“老好人”。
可他不同,他见过,亲眼见过。
“丁站长,坐在这里,想来才能匹配你接下来说的话。”
袁刚一脸温和地坐下,长衫的下摆轻轻垂落,转头看向排头位置的丁以山,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期许:
“请你来告诉在场所有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时间浪费,最快速度讨论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结果?”
转换位置的眩晕感还在持续。
丁以山晃了晃脑袋,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撑,这才稳住了身形。
老了。
在场所有部长里,他现在的实力虽然算不上最弱,但也在末流之中。
一个连风雨都扛不住的五十岁老男人,确实已经快到退休的时候了。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再次缓缓抬眼,目光像扫过战场的将军,一寸寸掠过在座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