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惠互利上，他微微加重了语气。
江川闻言一怔，脸上飞快掠过一丝似懂非懂的促狭，却又转瞬归于平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不傻，跟了丁以山这么多年，自然听得懂程野话里的弦外之音。
这些聪明人，总会将真正的目的藏在话里让你领悟。
领悟不到，那就是字面意思，但要是能领悟到，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重意思。
一路无话。
程野侧着头看向窗外掠过的街景，江川则反复琢磨着一下午见到的事，盘算着该如何向丁以山汇报。
来到缓冲区三个月，他有不少地方没踏足过。
医疗所就是其中之一。
车子驶出市区没多久，不远处就出现了一片建筑群。
三栋六层小楼被一圈斑驳的围墙圈在里面，楼体上分别挂着“门诊”“住院”“急救”的牌子。
靠近外侧的大楼侧面，墙皮剥落处还隐隐能看到‘医院’两个字的旧印记。
“这里以前是医院吗？”
程野好奇地打量着，有些奇怪。
“是！”江川回过神来，出声解释，“以前缓冲区没有医疗所，只有两座医院，一座叫幸福医院，对内服务，另一座叫乐福医院，面向居民。后来因为治疗效率太低，被医务署拆分重组，改成了现在的医疗所，让它们互相竞争。”
“可要是不收费，只靠上面拨款，效率只会越来越低吧？”
“嗯？”江川愣了下，但最终还是点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最开始上面只看治愈率，结果各大医疗所发现接诊人数一多，周期治愈率就会下降，便开始故意延长治疗周期，等统计结算时再让患者集体出院。”
“后来指标改了，加上了患者数量、满意度评分、成本控制这些，但这么一改，医生们又因为工作负荷重、回报低而心生倦怠，慢慢就出现了敷衍诊疗、推诿患者的情况。”
“那不打算改一改呢？”
“早就说要改了，按上面的意思，是要改成三个核心医疗站，和几十上百个流动医疗点，核心站负责重症救治，流动点处理轻伤和常见病，顺便筛选重症患者送过去。”
江川似乎对这一套并不抱什么希望。
“核心医疗站还是沿用现在的全免医疗模式，但下面的流动医疗点要改成收费加免费并行。”
他顿了顿，解释得更具体些，“简单说就是药品免费，医疗服务收费。每个流动医疗点有固定的药品配额，一个月的量用完了就没了。而收到的服务费，可以用来发展自己的医疗点，培养新人、购置仪器什么的都能用。”
“还有套评分体系，根据患者满意度、治愈率这些指标来定。评分高了能升级医疗点等级，等级越高，拿到的药品配额就越多，还能申请到更多拨款。”
医疗点互相竞争？
程野一听，就立刻品出来这套模式显而易见的弊端。
核心医疗站虽然兜底了重症病人，留给医疗点的都只有轻症。
但轻症之间，亦有差别。
收费治疗，药品有限，那会不会出现医疗点为了赚更多收入、拿更高评分，只愿意接收那些肯定能治好的病人，或者是那些能支付更高费用的病人？
“另外，医疗点需要社区认领才能成立，也不知道上面改这套到底想干啥”
“认领？”
程野微微一怔，隐隐抓到了理想派改革缓冲区的脉络。
无论是社区管理，还是这套医疗点的认领制度，似乎都在将缓冲区推向某个极端。
只是这丝脉络尚未理清，随着车子稳稳停在门诊部门前，暂时被他存在了脑子里。
“到了，我去帮您办理住院。”
“麻烦了。”
还是有默契好啊，互相试探后，江川已经不再做表面功夫了。
不然现在还得拉着他去看一圈医生，一番检查分析下来，最后才能落实住院的事。
等了约莫四五分钟，江川拿着一个信封走出，递过来。
程野低头扫了眼，信封表面写着住院部5楼505，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单据，还有一张卡片。
“程检查官，这卡片既是房门钥匙，也是您的消费卡。医疗期间费用虽说全免，但吃饭和使用部分设施还是要收费的，都能用这卡刷，费用由检查站承担。”
嘶。
又一次体会到特权的便利，程野心里只剩感慨。
理想派确实将检查官的地位抬到无限高，若不是走上了争权夺利的路子，现在说不定真会有检查官为这些特权卖命。
“程检查官，如果您需要用车，直接联系检查站公号就行。”
“好的，多谢。”
送走大金杯，两人一前一后往住院部大楼走去。
楼内设有电梯，虽然看起来十分老旧，功能却还算正常。
到了五楼，程野刚踏出电梯，脚步便顿住了。
不远处，有人看到他出现，也一下子怔在原地。
有意思。
他转头看了眼江川，后者依旧面带微笑，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想看看我对西人的态度？
程野笑了笑，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但让他意外的是，加西亚脸上竟然也露出几分微笑，甚至抢先一步开口：
“程检查官，你也来住院？”
“是啊，受了点伤，得来这儿住些日子养养。”
“那可太好了，我一个人住着正闷得慌，咱俩正好做个伴。”
一来一回间，两人言语熟稔得像老朋友，半分生分也无。
就连程野用卡去刷隔壁房门时，加西亚脸上的笑容也始终未变。
靠着站队上位的人精，果然不简单。
换做以前，程野或许还会警惕几分笑里藏刀。
但现在，不过是路边一条罢了，再过段时间凑齐四力，补足筋关。
敢跳，一脚踢死！
“这环境还真不错，没想到外面看着普通，里面这么大！”
房门打开，程野迈步走进房间。
本以为会是间普普通通的病房，和他住的筒子楼差不多，实际情况却截然相反。
这间病房里竟有客厅、洗手间，再往里才是卧室，靠窗摆着一张一米八的大床。
洁白的被褥上洒着阳光，床头柜上还插着一支黄色小花。
让人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现代。
“这是专门给检查官准备的独立病房，您有什么需要，按床头的按钮就行。”
江川笑着将行李抱进来，一边介绍，一边将书籍一本本放到床边的储物柜里。
忽然拿起其中一本时，里面掉出个信封。
“程检查官，这里好像有给您的一封信？”
“是吗？”
程野愣了愣，接过信封。
信封上写着几个大字：‘程野亲启，夏东留。’
是东叔？
他转头看向剩下的书，隐隐看到还有几本书里面夹着东西。
“嗯，这些书你放在这吧，我等会自己摆。”
“好的，如果没有什么需要，我就先回去了，站里还有点事.”
“好啊。”
程野点头，从腰间摸出防务通，“留个号码？”
“我的？”
江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998899，我的号码挺好记。”
“确实挺好记，以后多联系。”
把号码存进电话簿，程野摆了摆手，江川便快步退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窗边，目送着他快步上了路边等候的大金杯，车子驶离视线后。
程野这才坐到床上，长舒一口气，拿起了东叔留下的那封信。
没有实力傍身，参与派系斗争确实如履薄冰。
但现在，他只期待丁以山听到这些东西后，会有什么反应表现。
信封打开，里面存着厚厚几页纸。
“还好那晚把所有书都抱上来了，这要是忘了，这信恐怕也被水给泡烂了！”
东叔没有把信直接交给他，而是藏在这里。
程野有些好奇，翻开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的往下阅读。
【程野，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离开幸福城很远了。很遗憾，虽说他们都劝我跟你正式道别，但我终究还是忍住了，对很多人来说，跑大车去外省是九死一生的事，可对我夏东，02级绿龙队长而言，这不算什么难事，哈哈！】
【我是个爱吹牛逼的人，咱俩相处这两个多月，你大抵也习惯了。但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夜里总雄心壮志，天一亮就立刻偃旗息鼓。很多年前我选择急流勇退，队里人都以为我是预见了那年冬天的感染潮，才提前退役，其实根本不是，我就是害怕，就是怕死，被融合体吓破了胆。】
【对一个战士来说，没了胆量，离死也就不远了。所以我只能退役，回缓冲区找些最安全的事做，没想到最后遇到了你，一个刚出缓冲区的小子。】
【请原谅我的不敬，旁人都对检查官尊崇有加，可我活跃在你爷爷那个时代，那会儿我们和检查官是生死战友，从来没有什么高低尊卑之分，尽管我时常想叫你一声“大人”，但话到嘴边却总说不出口，毕竟，你爸当年也叫我一声“东哥”呢，嘿嘿。】
【言归正传，很感谢你那天的掌声，让我知道自己不是无人在意的废物，但我更要感谢你让我找回了失去的锐气，还记得你刚出内城的时候吗，那阵子你吓得够呛，每天下午都来我店里，我得安慰好一会儿，你才能缓过来。】
【可你成长得太快了，像颗划破夜空的流星，璀璨又耀眼。东叔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说真的，当年的我也这般耀眼（真不是吹牛逼），从你身上，我慢慢找回了自信，一个小子都能站稳脚跟，我夏东，又怎敢不直面心魔？】
【我走了，跟着大车队走的，将近三百号人呢。一并跟我走的还有寒冬小队的所有队员，包括我最爱的女人，就算死，也值了！不过我的家当不能留给旁人，店铺的地契和转让证明都夹在书里，你拿去登记一下，就是你的了。当然，这东西或许对你没用，拿去送人换个人情也成。东叔实在没什么能谢你的，就这些，你别嫌弃。】
【唔，对了，还有小区物业的孙老头，这老东西隔三差五来我店里念叨，说你住的那间房子用电量异常，别人一个月几十度电撑死，你能用上千度，等到免费期结束，他就要去找人举报（这家伙不知道你检查官身份），我想了想，走的时候帮你把孙老头收拾了，包括你的电表我也给清零了（你那栋都清了，放心），东叔老了，但手脚还利索，处理得干净，不会牵扯到你。】
【嗯，你别觉得东叔下手狠，这孙老头不是好东西。这些年他靠着生产署的关系欺男霸女，还屡次逼我半价卖店，拿关系威胁我。我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次也算是了却一桩恩怨。】
【差不多就这些了，程野，我这会激动的很，因为给你写这些的时候，我最爱的女人就坐在我腿上，咱宝刀未老，哈哈！】
【祝我能活着回来吧，我一定会给你带点幸福城没有的好东西。】
【夏东，留！】
距离幸福城，八百公里。
中雨哗啦啦下着，由十多辆卡车组成的营地却陷入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