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厂已经蜕变为中影集团,韩三坪和王盛搞得风生水起,势力越来越大,电视电影流水线开足马力,影院电影也是一部接一部,俨然成了气候。
那里早已没有他冯晓刚的位置。
艺术中心这边,郑小龙虽然收留了他,但重心显然只在电视剧和那些更“艺术”、更“高雅”的项目上,对他想拍影院商业片的那点念想,支持有限。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在这日复一日的电视电影拍摄中,把那点锐气和才气都磨平了的时候,一个人,带着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找上了门。
这人叫董坪。
在圈子里,董坪是个名头不算顶响亮,但细究起来能量却不小的人物。
他长得斯斯文文,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却总闪烁着一种精于计算的光芒。
他不是那种扎根创作一线的艺术家,更像是一个游走于资本与创作之间的“掮客”或者说……“投机客”。
他参与过《荆轲刺秦王》那种烧钱的大制作,也搅和过《有话好好说》那种带着点黑色幽默的都市片,甚至连姜纹那部至今命运多舛的《鬼子来了》,背后似乎也有他若隐若现的影子。
陈恺歌、张亿某、姜纹……这些顶尖大导的名字,都曾与他的履历产生过交集。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人手眼通天,至少,在搞钱和整合资源方面,很有一手。
但跟那些已然成神的大导合作,董坪清楚,自己永远只是个“高级跟班”,话语权有限,利润的大头也落不到自己口袋里。
他渴望拥有一个自己能说得算、能从头培养、能深度捆绑的“招牌导演”。
他要的,不是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爷”,而是一个有能力、有潜力,但目前正处于低谷,急需机会和资源的“干将”。
他的目光,在圈子里逡巡了很久,最终,落在了冯晓刚身上。
上午,董坪约了冯晓刚在东四附近一家私密性不错的茶室见面。
包间里,紫砂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茶香氤氲。
董坪不紧不慢地烫着杯子,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聊家常:“晓刚,最近忙什么呢?”
冯晓刚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闲谈。
他搓了搓手,带着点自嘲的口吻道:“还能忙啥?老本行呗,给中心拍点电视电影,糊口饭吃。”
“我看了你去年拍的那部《情殇》。”
董坪推过来一杯澄黄的茶汤:“节奏把握得不错,家长里短的那点事儿,拍得挺有味道。收视率听说也挺好?”
“还行,主要是本子扎实,老百姓爱看。”冯晓刚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对方的意图。
“是啊,老百姓爱看,这就是本事。”董坪抿了口茶,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晓刚,你不觉得,现在这市场,有点意思了吗?”
冯晓刚心里一动,抬眼看向董坪。
董坪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中影那边,韩三坪搞出的动静不小啊。进口片说停就全停了,摆明了是要举全国之力,把国产电影这面大旗给扛起来。这是大势!”
他顿了顿,观察着冯晓刚的反应,继续道:“王盛那小子,搞的那部《垫底辣妹》,我打听过了,截止目前,首周票房一千五百万!这还只是在有限的几个市场,而且盗版已经满天飞的情况下。这说明什么?说明市场渴求国产片,尤其是这种接地气、有共鸣的商业类型片!”
冯晓刚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董坪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道?
每次看到关于《垫底辣妹》票房和《绝代双骄》收视率的报道,他心里都跟猫抓似的,又是羡慕,又是不服。
“他王盛能搞,我们为什么不能搞?”董坪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力:“电视电影你拍得熟门熟路了,对老百姓的喜好,你冯晓刚心里没杆秤?把那份能耐,用到影院电影上,未必就比他差!”
这话算是说到了冯晓刚的心坎里。
他猛地灌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仿佛也把他心里那点不甘和野心给烫活了。
“董总,您的意思是……?”冯晓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董坪笑了,那是一种成竹在胸的笑:“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想投资你,拍一部能上影院的,正儿八经的商业片!就瞄准年底的贺岁档!”
“贺岁档?”冯晓刚眼睛一亮。
“对!贺岁档!”董坪肯定地点头:“现在进口片没了,市场空出一大块。中影那边要树立国产片的标杆,韩三坪肯定希望看到更多成功的商业案例。这时候我们跟上,拍一部热闹的、喜庆的、老百姓爱看的贺岁片,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占了一半!”
他看着冯晓刚眼中骤然燃起的火焰,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晓刚,咱们合作。我负责搞定资金、发行,还有跟中影、跟各方面打交道。
你呢,就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攒一个好本子,组织一个好班子,把片子给我拍得漂漂亮亮的!怎么样?”
冯晓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憋屈了近三年的郁气,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一拍大腿:
“干!董总,有您这句话,我冯晓刚就是把这条命豁出去,也给您捣腾出一部像样的贺岁片来!”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一方是渴望培养自己嫡系、在变革市场中分一杯羹的精明投机客。
一方是蛰伏已久、迫切想要证明自己、重返荣耀的失意导演。
在这一九九九年的盛夏尾声,基于最现实的利益考量和对市场风向的敏锐捕捉,他们一拍即合。
第244章:望夫石
这边。
京信大厦。
开完《初恋这件小事》的后期制作方向讨论会后,王盛回到自己办公室,并未休息,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份前几天刚过审的剧本——《开心家族》。
《初恋这件小事》预计制作周期紧张,如果赶九月上映,会撞到十月档。
而且十月份是敏感时期,各大院线必然会为献礼片让路,排片会受到挤压。
放到十一月,虽然是传统淡季,但竞争相对小,更适合这种需要口碑发酵的温情题材。
至于十二月的贺岁档……
王盛原本属意的下一个项目是《我的野蛮女友》,但冷静下来一盘算档期,便发现了问题。
如果十二月贺岁档再上一部《我的野蛮女友》,同为公司出品、且都是爱情片,难免会形成内部竞争,分散观众注意力,显得公司项目类型过于单一,也不太符合贺岁档。
所以王盛打算拍《开心家族》。
这原本是他为后续项目储备的剧本之一,创意源自一部韩国电影,但经过了大幅度的本土化改编,最关键的一处改动,便是彻底摒弃了“鬼魂”概念。
在1999年的审查环境下,“鬼魂”这种超自然元素是明确的红线。
王盛深知其中利害,早在动笔之初,就将核心设定修改为“梦境”。
在他的改编版本中,主角陈默依旧是一个孤独、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年轻人。
但他每次自杀未遂后,并非见到鬼魂,而是会陷入一种深度的、如同现实的昏迷梦境。
在梦境里,他会遇到四个性格鲜明、执著于完成某种心愿的“梦中人”——嗜烟如命的豪爽大叔、泪点极低的爱哭大婶、有点好色的顽皮爷爷、以及贪吃淘气的小男孩。
陈默为了从昏迷中“醒来”,不得不在这亦真亦幻的梦境中,帮助这四个“梦中人”完成他们各自未了的心愿:归还相机、看动画吃炸酱面、去海边、做一顿饭。
整个过程充满荒诞和笑料。而当他最终完成所有心愿,即将“醒来”时,却通过一个极其生活化的细节,猛然惊醒,意识到这四个“梦中人”,其实就是他因童年车祸而潜意识封闭了记忆的家人——父亲、母亲、哥哥和爷爷。
他们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在“梦境”中守护他,帮他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气和家人的温暖,甚至暗中促成了他与现实中一位善良女护士的缘分。
去掉了“鬼”的设定,保留了亲情核心与喜剧外壳,通过“梦境”和“潜意识”来解释超现实情节,既安全,又赋予了故事不同的心理学解读空间,温情催泪的效果丝毫不减。
……
下午两点,《开心家族》项目研讨会在公司会议室召开。
王盛主持,执行导演吴一一、制片主任、美术指导、选角导演等核心成员参加。
“剧本大家都看过了,核心设定是‘梦境’,不是鬼魂,这一点各部门必须牢记,任何涉及场景、道具、台词的地方,都不能出现可能引发误读的元素。”王盛开门见山,再次强调。
“明白,王总。我们美术组会注重营造梦境的奇幻感和温暖感,色彩会偏向明亮、温馨,避免任何阴森恐怖的调性。”美术指导立刻表态。
吴一一仔细看着剧本,提出自己的想法:“王总,我觉得这部电影,喜剧部分要自然,不能太闹,重点还是落在情感上。陈默和四位‘家人’的互动,要让人先笑,再感动。”
“没错。”王盛赞许地点头:“吴导,你抓得很准。这部电影成败的关键,就在于陈默这个角色。
他是一个孤独、压抑甚至有些厌世的青年,但在梦境中,他又要逐渐被温暖,展现出脆弱和渴望亲情的一面。演员必须要有足够的演技厚度,能撑起这种复杂的内心转变。”
他看向选角导演:“青年演员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要那种有观众缘,但又能演内心戏的。”
选角导演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夹:“目前符合年龄段的,我们初步筛选了几个,有陈昆、刘晔、夏宇、潘月明……各有特点,但都需要进一步接触和试镜。”
王盛沉吟片刻,这些名字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都是目前国内颇具潜力的演技派小生。
“名单先放我这里。吴导,”他转向吴一一,“你和选角导演一起,尽快安排一轮初步接触和试镜,重点考察他们对角色内心世界的理解力和表现力。最迟后天上午,我要看到一份带有你们评估意见的最终候选名单。”
“好的,王总,我马上安排。”吴一一应承下来。
会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确定了项目的基本制作方向、预算框架和前期筹备时间表等事宜。
转眼便到了下班时间。
……
下班后。
王盛直接回了希尔顿酒店。
电梯平稳上行,抵达他所在的行政楼层。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寂静无声。
王盛走到自己套房门廊感应灯的柔和光晕下,摸出房卡,贴在感应器上。
“嘀”的一声轻响,门锁解开。
他推门而入,玄关的灯自动亮起。
王盛习惯性地将公文包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
然而,就在他换上拖鞋,走进客厅时,动作却微微一顿。
客厅里开着暖黄色的氛围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与他常用的酒店香氛不同的气息——一种清甜的,属于女性的花果香气。
他的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靠近落地窗的那张单人沙发上。
高媛媛蜷缩在沙发里,身上穿着她昨天那件白色连衣裙,头发披散着,似乎睡着了。
她怀里抱着一个靠垫,脸颊侧贴着柔软的布料,呼吸均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一旁的茶几上,放着她那个白色的小挎包,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她竟然……没有离开。
王盛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她几秒。
女孩睡着的模样很安静,带着一种不设防的柔顺,与昨天杀青宴上鼓足勇气告白时的决绝,以及深夜那般青涩而热烈的回应,都截然不同。
他没想到她会留下。
按照通常的“剧本”,她在清晨独自醒来后,或许会怅然若失,或许会羞愧难当,最终应该会选择悄悄离开,让昨夜的一切如同一场不必言说的梦。
但高媛媛没有。
她就这么等在这里,从白天等到黑夜,甚至等得睡着了。
王盛没有立刻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