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元月的京城,朔风凛冽。
北影厂。
厂长办公室内,暖气烧得很足。
但韩三坪与王盛对坐,气氛却带着几分事务性的清冷。
茶几上摊开着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便是关于组建中国电影集团的初步框架意见抄送件。
“文件看到了?”
韩三坪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面对既定事实的沉稳:“二月份挂牌,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说是留给各家处理‘家事’,一点没错。”
王盛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文件上那些冰冷的条款。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联盟制片中心”被明确列为“撤销”项时,眼角还是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这个由北影厂与盛影传媒深度绑定、汇聚了三十家电影厂技术骨干、创造了“电视电影”流水线奇迹的机构,终究是在体制融合过程中需要被“理顺”的对象。
“电视内容发行联盟彻底被‘电影厂电视剧生产协作指导小组’收编。”
韩三坪继续道,语气平静无波:“以后这个小组,由总局牵头、电影局,电视司、总编室参与,再加上我们即将成立的仲影集团。我依旧是副组长。”
他顿了顿,看向王盛,眼神复杂:“集团成立后,我会被任命为副董事长、副总经理,主抓制片环节,同时兼任北影制片公司——也就是改制后的北影厂的总经理。上面把整合制片资源、打造‘中国影都’名头的任务交给了我。”
这算是一个不错的安排,确保了韩三坪在集团内的话语权,也暂时保住了北影厂制片体系的相对独立性。
但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联盟制片中心’必须撤销。”
韩三坪:“当然,盛影传媒、光线传媒这些社会资本主导的公司,不在这次整合范围内。
北影厂持有的股份不变,但后续是否会被集团统一收回,是未知数。至于那些借调来的外厂职工……”
“全部交由你们盛影传媒负责安置。”韩三坪斩钉截铁:“集团下属的北影制片公司,以后只会和盛影传媒进行单独项目合作,一案一议,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资源互通,人员混用,亲密无间了。”
他用了“亲密无间”这个词,带着些许回忆的色彩,但更多的是划定界限的决绝。
“我明白。”
王盛再次点头:“公私分明,对大家都好。”
韩三坪微微颔首,接着道:“另外,盛影传媒和光线传媒,需要另找办公场所了,不能再租用厂里的房子。”
这就是最实际的“分家”了。
剥离物理空间的联系,是切割过去深度合作模式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韩三坪沉默了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推了过去:“上面是我让厂办搜集的,最近京城几个可能符合你们要求的写字楼信息。国贸、嘉里中心、燕莎商圈……都去看看。时间紧,任务重,抓紧办。”
王盛接过纸条,上面用钢笔清晰地列着几个地址和联系电话。
他看着这张纸条,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北影厂这艘大船正在调整航向,驶向名为“仲影集团”的更广阔但也更规则森严的海洋,而盛影传媒这艘小艇,必须在此之前,找到自己独立的泊位。
“好。”
王盛将纸条收好,站起身:“韩厂长……不,以后该叫韩总了。您放心,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干净。”
韩三坪也站了起来,伸出手,重重地与王盛握了一下:“盛子,路还长。以前的合作模式变了,但香火情分在。以后在商言商,项目上,希望能继续合作愉快。”
“一定。”
王盛微笑回应。
离开厂长办公室,王盛没有回盛影传媒那间熟悉的调度中心,而是叫上大军,按照纸条上的信息,开始了寻找新据点的行程。
京城一九九八年底的写字楼市场,虽不及后世繁华,但也已初具雏形。
改革开放二十年,外资涌入,民营企业壮大,对高品质办公空间的需求正在悄然升温。
第一站是建国门外的国贸中心。
一期建筑已然是京城的地标,玻璃幕墙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峻的光。
大堂气派,电梯迅捷,但租金报价也同样“高大上”。
王盛粗略算了算,以盛影传媒和光线传媒目前的规模,若在此安家,每年租金将是一笔巨大的固定开销,会极大影响现金流和项目投资的灵活性。
“这里气派是气派,但性价比不高。”
王盛摇摇头:“再看看。”
第二站是亮马河畔的燕莎商圈。
这里毗邻使馆区,环境相对安静,嘉里中心崭新亮丽,设施先进。
租金比国贸稍低,但依然不菲。
而且周边商业配套更偏向高端涉外,与盛影传媒这类扎根本土文化、时常需要与各色艺人、剧组打交道的公司,氛围上似乎有些隔阂。
“感觉有点太‘洋气’了,不够接地气。”大军说出了王盛心中的感觉。
连续看了几处,都不是特别满意。
要么成本过高,要么地理位置不便,要么环境不符。
直到他们来到北三环附近,一片正在快速发展的区域。
这里有一栋新建成没几年的写字楼,名为“京信大厦”。
楼体不算最高,但外观现代,位置便利,和北影厂同属北三环,相距不远。
最关键的是,租金水平在可接受范围内,楼内空间布局灵活,适合盛影传媒和光线传媒这种需要划分不同功能区的公司。
王盛站在空荡荡的毛坯楼层里,看着窗外京城冬日略显萧索的景象,心中有了决断。
“就这里吧。”
他对陪同的中介说:“我们需要两层,一层给盛影传媒,一层给光线传媒。尽快出图纸,报价,争取这月中旬敲定合同。”
中介喜出望外,连连答应。
选址确定,只是“分家”的第一步。
回到北影厂。
王盛立刻召集了盛影传媒和光线传媒的核心管理层开会。
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凝重。
在座的猴子、大刘、小兵、王长钿、蔡怡浓等人,都是从北影厂大院或与北影厂深度合作中成长起来的。
大家对即将到来的搬迁和模式转变,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难免对过去的不舍与担忧。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
王盛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情绪渲染:“中影集团成立在即,‘联盟制片中心’撤销,我们和北影厂的合作模式将发生根本性改变。这是大势,无关对错,我们必须适应。”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而坚定:“新的办公地点已经初步选定,在北三环东路的京信大厦。接下来,李婷婷负责跟进租赁和装修事宜,要求就一个:高效、实用,满足我们未来三到五年的发展需求。”
“是,王总。”
李婷婷肃然应下。
第208章:我的1998
一九九九年一月七日的京城,寒风依旧。
在北三环东路的京信大厦物业办公室里,王盛代表盛影传媒及关联公司光线传媒,与大厦产权方代表完成了租赁合同的签署仪式。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最终定格在两个有力的签名上。
合同约定,盛影传媒租下京信大厦第九层整层,光线传媒租下第十层整层,租期五年。
这意味着,从法律意义上,两家公司正式开启了与北影厂物理空间的分离,迈出了独立运营的关键一步。
“王总,合作愉快。”物业经理热情地伸出手。
“合作愉快。”
王盛与之握了握,脸上是公式化的微笑,内心却波澜微起。
这薄薄的几页纸,划开的不仅是一层楼板的距离,更是一个时代的界限。
……
回到北影厂。
王盛向李婷婷下命令。
“装修队立刻进场,图纸我已经让设计公司加班加点出了初稿,你负责对接、监工。我只有一个要求,”
“速度!质量!春节过后,九楼盛影传媒的主体办公区必须达到可以入驻办公的基本条件!十楼光线传媒可以稍缓,但也不能差太多。”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让所有人精神一振的条件:“告诉施工队和我们的协调人员,从现在到春节,加班加点,我开双倍工资!春节法定假期那几天如果还需要赶工,三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原本还觉得时间紧张的施工方和负责协调的公司人员,瞬间干劲十足。
金钱的力量,在很多时候,比任何口号都来得直接有效。
……
敲定新家装修的同时。
与北影厂的“分家”程序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曾经深度捆绑的“联盟制片中心”正式撤销,那块牌子被摘下,存入了北影厂的档案室,成为了历史。
随之而来的,是业务和人员的彻底梳理。
首先是最核心,也是目前现金流最稳定的“私人订制”婚庆电影业务。
这项由王盛一手开创并做大的业务,盛影传媒需要重新与包括北影厂在内的三十一家电影厂签订独立的商业合作合同。
谈判桌上,少了以往“一家人”的温情,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计较。
北影厂凭借其品牌、设备和核心技术支持,依旧拿走了单笔业务利润的大头——抽成百分之六十。
这没什么好说的。
峨影厂凭借其稳定的技术团队和西南地区的市场贡献,最早加入的诸侯,抽成比例为百分之四十。
其余各家电影厂,则统一为两成。
同时,设备租赁、人员外派等费用另行计算,清晰明了。
这份新的合同体系,虽然让出了一部分利润,但也从法律和商业上明确了各方的权责利,使得这项业务更加规范化。
更重要的是,它依然是维系那三十家电影厂技术骨干就业和收入的主要渠道,保住了联盟的人员根基。
至于“金禧典藏”系列,则明确为盛影传媒完全自营业务,不参与分成,只按市场价支付可能的设备或场地租赁费用。
而覆盖面更广、价格更亲民的“影像记忆”业务,经过几年的扩张,已经遍布京城、津门两大直辖市以及冀省的主要城市。
这项业务,成为了吸纳和安排各电影厂待业子弟、锻炼新人的主要平台。
盛影传媒负责运营和渠道,各厂子弟通过培训考核上岗,按劳取酬,形成了一个相对良性的人才孵化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