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国嘴里的饭一下子全喷了出来。
“孩他爹,你怎么了?”
孙晓红忙绕到后面帮他拍背,张兴国稍稍缓过来之后,急忙把喷到稿纸上的饭粒抹掉,确认没有破坏儿子的草稿,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
于是他冲妻子摆摆手,又埋头继续往下看。
等看完当前所有内容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张兴国放下手里草稿,皱眉看向了儿子,眼中有怀疑、有惊讶、更多的还是担心。
期待了半天的张延,被父亲看的浑身不自在,他别扭的搔了搔头,干巴巴道:“爸,有什么你就直说好了,我能挺得住。”
同时他一颗心也在不断往下沉,生怕父亲会直接否定这本小说。
“呃~”
张兴国这才发现儿子误会了,忙道:“小说写的很精彩,尤其是最后这个天狗案,我近几年也看了不少刑侦小说,但这件案子无论是作案手法还是幕后故事,都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作为一名报社编辑——虽然是美术编辑——张兴国平时没少读通俗小说,大致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儿子这本小说题材新颖、节奏明快,每个案件都能找到亮点,行文更是诙谐有趣,总能让人忍俊不禁或者回味无穷。
比如书中头一次提到宝玉的时候,用的是:这孩子十二个时辰占了仨——申子戌【身子虚】。
比如主角从茜香国回到京城,哥哥孙绍祖把他领到祠堂里,说的是:你跪下,哥求你办点事儿。
再比如鸳鸯引路时,因听主角说了沿途见闻,感叹自己此生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能去一睹外面的风景,主角便鼓励道:一定有机会的,你看这‘自由’二字,处处是条条框框,却总有一笔能冲出牢笼。
拜这些所赐,小说的可读性和趣味性大大提升,放在1990年足称得起‘惊艳’二字。
听完父亲的点评,张延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父亲追问:“可你是怎么想出这个天狗案的?”
“这个……”
毕竟内核是抄来的,张延心虚之下就没能立刻回答。
结果就听父亲语重心长的劝道:“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感情上一旦受了挫折,就容易走极端,可你和人家周楠从来就没……”
“爸!”
张延这才明白,原来父亲看到那扭曲的剧情,就担心自己的心理也跟着扭曲了,于是连忙解释道:“我现在一门心思就想写好小说,别的什么都不想!”
“最好是这样。”
张兴国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但看儿子有些抗拒这个话题,便又扯回了小说本身:“你打算投给哪家杂志?”
“我准备先试试《通俗小说报》。”
“津门的《通俗小说报》?”
张兴国微微蹙眉,去年大整顿后,华北地区的通俗小说杂志就没剩下几家,《通俗小说报》算是其中最有名的,但它们主要以中短篇为主,登载长篇小说的次数屈指可数。
张兴国咂咂嘴,犹豫道:“其实前面这三个案子,投给《今古传奇》应该不成问题。”
要论时下国内通俗小说界逼格最高的杂志,那绝对非《今古传奇》莫属。
80年代中后期,无数杂志为了销量主动拥抱‘猎奇黄暴’,唯有《今古传奇》独树一帜。
他们先后提出了‘以严肃的态度办通俗文学,以通俗的形式反映严肃的社会内容’,以及‘拒绝庸俗、拒绝媚俗、拒绝低俗’等口号。
正因如此,在去年反三俗大整顿之后,《今古传奇》的销量和影响力进一步扩大,真正成为了业界龙头。
【顺带一提,大整顿之后‘猎奇文学’并未消失,而是转变成了地摊文学。
80年代的猎奇文学、90年代的地摊文学、00年代的网文小说,至少在猎奇黄暴方面是一脉相承的。】
“可这第四案才是重头戏。”
张延无奈摊手,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也想投《今古传奇》,问题是这第四案虽然已经进行了删改,但还是不免有猎奇之嫌。
而且后面的爱情线怎么办?
就算砍掉90%的内容,一些地方依旧不符合‘反三俗’的标准。
难道要统统砍掉?
他之所以想要改编这本书,也是想弥补一下梦里草草收场的遗憾,总不能搞的比梦里更遗憾吧?
张兴国虽然觉得不能投《今古传奇》有些遗憾,但也认同了儿子的说法,这第四案确实比前面几个案子都要精彩,如果删掉就太可惜了。
“那就投《通俗小说报》吧,可惜咱们河北的《长城文艺》去年停刊了,不然……”
张兴国说到这里,摩挲了一下桌上的草稿,又对儿子道:“这样,咱们再抄一份,我回头拿到报社问问,看能不能走走门路,免得稀里糊涂被刷掉。”
张延其实觉得没这个必要,但见父亲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反对,于是父子俩说干就干,将小说分成上下两部分就开始誊抄。
等到10点多,母亲孙晓红劝说无果,也无奈加入了抄写当中——她在农贸市场做会计,论抄写速度比张家爷俩都快。
一家三口齐心协力,直抄到凌晨两点才终于竣工。
转过天一早,张兴国就顶着黑眼圈,怀揣着三种笔迹的抄件,在妻儿的殷切期盼下,健步如飞的赶到了报社。
因为来的太早,编辑部里一个人都没有。
张兴国也不去自己的工位,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副主编周振华的位置上,抱着肩膀气势俨然。
这一等就是半个钟头,期间谁来了张兴国也不理会。
直到神情郁郁的周振华来到编辑部,看到自己的位置被占了,纳闷的问:“老张,你找我有事?”
“哼~”
张兴国这才哼了一声,起身让出位置,然后把小说抄件摊开在周振华面前,言简意赅的吐出俩字:“看看。”
说完觉得不够解气,又加重语气道:“好好看看!”
第6章 交口称赞
周振华这阵子为了找回女儿,先后跑了两趟京城,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这往来奔波的劳苦,再加上心情低落,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
所以他也没问缘由,直接按照老友的意思拿起桌上的稿纸,喃喃念道:“《红楼名侦探》。”
看完标题,他又抬头看向张兴国:“这是索隐派的文章?”
所谓索隐派,是指那些揪着红楼梦原著里的一些细枝末节,拼命往大人物原型上臆测的红学流派。
单一个荣国府,他们就恨不能考究出十几个皇帝原型。
“什么索隐派!”
张兴国没好气道:“具体写的什么,你继续往下看不就知道了。”
“嗯~”
周振华应了一声,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稿纸。
见周振华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张兴国倒有些不好啥意思了,讪讪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却又放不下周振华的反应,于是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老友的脸。
有人见状,忍不住好奇凑到周振华身后探究,然后张延写了一本长篇小说的消息,就迅速传遍了整个编辑部。
“真写小说了?”
有编辑纳闷道:“不说这小子因为周楠的事受了刺激,卖纸钱的生意又被厂里抢走了,一赌气就请假撂挑子了吗?”
“我早说张延不是这性子。”
又有人放马后炮:“这小子从小心气高着呢,要不然敢惦记周楠吗?这回八成是打算卧薪尝胆,拿出点儿真本事给人瞧瞧。”
张延暗恋周楠这么多年,报社里的老同事其实早都心知肚明。
而周振华夫妻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和张家提起过这事儿,明显是觉得张延配不上自家宝贝闺女。
这也是张兴国昨晚坚决要抄录一份,带到编辑部来‘托关系’的真正原因——他就是想证明一下儿子的才华,证明张延是配得上周楠的。
众人正交头接耳,突然看到周振华从抽屉里翻出了纸笔,飞快的写下一行小字,然后又继续往下翻看小说。
编辑部里的同事都知道,这是周振华看到好词好句时的习惯,毕竟是搞文字工作的,平时多收集一些好词好句,以后写稿子肯定能用得上。
有人就对张兴国打趣道:“你们家小张这回可算是入了周总编的法眼,就是可惜晚了一步。”
张兴国刚要回话,就见周振华又停了下来,再次往纸上抄了一段文字。
然后没过多久,他又抄了第三段。
众人见状都有些莫名其妙,这又不是在摘抄名著——就算是摘抄名著,频率也不该有这么高吧?
于是又有两人好奇的凑到近前,想看看周振华到底在抄什么。
结果刚到跟前,正看到周振华又在纸上抄录下三个大字,然后还特意画了个圈,把这三个字给圈了起来。
“口袋罪?”
凑过来的编辑甲纳闷的问:“这是什么意思?”
周振华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俩人,不过他也正处在亢奋当中,依旧没问缘由就解释道:“结合上下文,这应该是指那些定义含糊,像个大口袋一样什么都能往里装的罪名。”
‘口袋罪’是九十年代中期,国内法学界提出的说法,放在1990年自然新鲜的很。
“口袋罪……”
四十多岁的编辑甲听完,先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旋即狠狠一拍大腿道:“这个词儿用得好,可不就是口袋罪吗!”
早就竖着耳朵的其它人,听到这番对答后都忍不住围拢上来,这些人大多都经历过70年代,又见证了80年代,对这个新词可说是感同身受。
等发现周振华抄录下的其它几条,也无一不是前所未见的金句、新词,众人便彻底按捺不住,急忙讨来前面几页互相传看。
虽然穿越时空的设定,让他们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那新奇的故事构架、层出不穷的金句和俏皮话,还是让众人看的津津有味。
见编辑部里的同事们都被儿子的‘大作’所折服,张兴国亢奋的面红耳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直到发现许多人都试图摘抄‘语录’,他这才猛地醒过神来,忙大声喊道:“诸位、诸位,我儿子过两天就要投稿了,你们可别稀里糊涂把这些东西传出去!”
“老张,你就放心吧。”
有人笑着回道:“在座都是老编辑了,这点规矩难道还不懂?”
又有人夸张的嚷道:“张哥,你们家这可是出了位大文豪,回头咱们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也有人感叹:“张延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我看这行文有股王硕那味儿了。”
更有人惋惜:“可惜这本小说写的太过偏重娱乐性了,一味的想要讨好读者,反倒糟践了这些发人深省的句子。”
“人家本来写的就是通俗小说!要我说还是年轻人脑子活泛,这又是死而复生来到红楼梦的世界,又是把侦探小说和红楼梦的剧情结合在一起,真亏他能想的出来!”
“我觉得主角拿纳兰词技惊四座这段儿,瞧着最有意思——你说咱们要是穿越时空回到古代,是不是也能靠这一手混个名士当当?”
“‘十二个时辰占了仨——申子戌(身子虚)’、‘你跪下,我求你办个事儿’,这些描写可真有意思。”
“就是人物对话太白了,少了红楼原著的韵味。”
“这又不是要给名著狗尾续貂,有些区别也很正常。”
众人边看边议论,固然也有人指出了不足之处,但绝大多数都是对这本小说的赞赏——尤其是金句频出和抄诗装逼这两点,最让众人津津乐道。
有和张、周二人关系好的,忍不住暗叹可惜,如果张延能早一点展现出这样的文采,周家怕是早上赶着撮合他和周楠了!
“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