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在海面上被碾碎,一串串梦泡泡在船尾炸开,如低语涟漪在旧梦中留下的残痕。
夜色如墨,海水泛着微弱的冷光,每一道浪尖,都像是一句被未写完的诗,漂浮在半梦半醒之间。
众人站在甲板上,望着那仿佛由梦景和遗憾构成的水面。
一时间,没人说话。
直到司命走进船舱。
他没有多余动作,只是一步一步踏入那间熟悉的旧厅。
她,就在那里。
艾莉森。
早已等候。
她身着旧式军服,剪裁干净,右肩上那枚金纹鹰羽已略显褪色。
胸前未再佩戴勋章,仿佛刻意抹去了一切属于过去的光环。
她的军靴边沿略磨,像被岁月一点点擦去轮廓,但她站得仍旧笔直,像一根早已扎入梦海的旗杆,未曾倒塌。
长发被系成双束,露出利落轮廓,眉眼分明,一如记忆中模糊却始终不曾丢失的模样。
看到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只是合上了一页旧书,又迅速重新翻开。
司命停在门边,没有立即说话,眉眼中浮现出压抑而微妙的情绪波纹。
艾莉森却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却透出无法伪装的温柔与思念:
“你来了,我们的……迷失者号参谋长。”
司命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她眼中,缓缓点头。
这一刻,无需语言。
他们都知道,那些在梦中能重逢的事物,才是现实中无法复原的温度。
—
船舱内,是迷失者号保留下来的旧会议厅。
四周垂挂着灰白梦帆织就的布幔,每一幅布幔上都印着一段残破海图,地图边缘残缺得像从历史断层中剪下来的一页。
一张旧圆桌立在中央,桌面划痕斑驳,其上散放着几枚雕刻粗糙的金币与一把锈蚀未尽的短剑,
像是梦境故意留下的象征——它们没有具体的用处,却提醒着这船曾真实存在过。
雷克斯不等请就随意拉了张椅子坐下,抬脚搁在椅边,手中拿着一块不知道是梦中物品还是现实投影的羊角面包,边嚼边咂嘴:
“这嚼劲还是梦的假货。”
伊恩淡声接话,语气一如既往沉稳:
“但不难吃。”
塞莉安坐在船舷边,双腿交叠,靠着栏杆,无聊地撕着一张纸牌。
她像是在拆一张无用的记忆,又像是在等待一个可以动手的信号。
巴洛克搬着几桶泛着泡泡的新啤酒从后舱出来,笑着嘶哑喊:
“好了,坐下——开船会议,免得咱们老船长又要在星帆下上演一次悲情独白了。”
卡尔维诺也不恼,反倒像被说中了一般,认真地从船尾搬出一把长椅,正对着艾莉森坐下。
随后他端起那早已空空如也的酒杯,庄重地举向众人:
“迷失者号,再次集齐八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给幻梦写一份不能带出现实的誓词。
“哪怕只是梦……也值得碰杯。”
空气中,响起一阵极轻的杯壁相碰之声。
而那声音,在传到舱壁时,已然变成一阵低低的、绵长的“海浪声”。
好像整个梦海,都在为这场重逢,悄悄落笔。
司命望着艾莉森,目光微动,却并无询问者的强迫,只是一种被岁月反复打磨后的平静低语:
“你自由的时候,会做什么?”
话音落下的一瞬,甲板上风声忽然慢了一拍。
艾莉森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睛望着船舱内那盏梦灯,灯芯在缓慢转动,光像旧日燃烧不尽的火线。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才抬眼看向他,语气极轻,几乎融入幻梦本身:
“我会……驾船。把整个六花之海跑遍。”
“不靠命图,不靠星潮。”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属于梦境的坚决,像是某段未完成的现实正被悄悄回忆。
司命静了片刻,继续追问:
“那你现在呢?”
艾莉森转过头,看着舷窗外那片金沙泛光的梦海。
幻泡升起又破灭,海面上仿佛有一整座被倒置的城市在沉浮。
她望着那无法真正抵达的自由,说:
“现在,我只能……梦里跑着。”
这一句话落下后,众人都沉默了。
没有人插话。
——因为这一句太轻,却也太重。
直到卡尔维诺缓缓开口,嗓音像是被梦海泡过、盐锈凝成的岩:
“艾莉森现在……依旧无法离开第十三静岛。”
船舱内一阵细不可闻的风卷而过,梦泡表面微颤,仿佛连这句话的发音都唤起了某种回忆的漩涡。
塞莉安蹙眉,语气微带不甘:
“不是说梦中可以开门吗?梦境不该有真正的囚笼。”
艾莉森摇头,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划过现实的界面:
“我试过了。”
“燃烧理智之星,引动‘镜海之门’的秘诡,甚至尝试用命纹感知航路节点。”
她闭上了眼,喉头轻动,如同咽下一块沉在心头的石:
“结果是……空白。”
“那里,没有风。”
“没有星辰。”
“像一座没有‘天’的牢笼。”
雷克斯蹙起眉头,眼神隐约透出一丝疲惫却清醒的判断:
“听起来像某种微型封界。”
伊恩摇了摇头,语气压得极低:
“不,若真是封界,门应当能感知到异常波动才对。”
他的目光沉入海平面,像是在寻找什么。
司命沉默片刻,抬起头,语调带着某种审稿人终于确认“不存在作者签名”的清冷判断:
“那就意味着——第十三静岛,不属于‘六花之海’。”
“它……可能被藏进了命运死区。”
船舱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连梦海的波浪,在这一刻仿佛也顿了两秒。
空气像被咒语冻结,哪怕是梦中的温度也略降一分。
“第十三静岛”,不仅仅是地理名词。
那是王室以命运之权、秘诡之令,彻底切断世界对某一点“坐标感知”的禁忌死岛。
它不是“难找”。
而是被“叙述结构”拒绝被记住。
就连梦,都要避让其名。
——
卡尔维诺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酒杯放回木桌,发出微不可闻的“咔”一声。
他看向司命,语气变得平稳而坚定:
“不过,也有好消息。”
他轻轻顿了顿。
“幻梦的航线,正在恢复。”
莉莉娅接话,声音像落入旧地图的一滴墨:
“只要……还有人在梦里说起我们的名字。”
她说得很轻,却清晰得穿透每个人的心跳。
卡尔维诺环顾众人,目光穿过雾气与泡影,像一个旧时代归来的老友,在向仍活着的人复述一段即将被忘记的传说:
“只要还有人梦见幻梦。”
“我们就能为他们——开出一条海上的路。”
伊恩点头,补充情报的语气依然克制:
“晨星报最近已经开始在街头试点‘梦灯’,每一盏灯都会带给他们幻梦的信仰。”
雷克斯咬着烟嘴,坐姿微歪:
“只要他们点亮灯——他们就记得幻梦。”
“只要梦灯还亮,迷失者号……就能靠岸。”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舱外的海面微微起浪。
那一刻,谁也没动,却仿佛所有人都向着那还未熄灭的梦,靠近了一点。
司命点了点头,沉默地转过身,看向正举着空酒杯高高示意的巴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