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风雪很大,路面上几乎没有人,偶尔零星一个人影,低着头,勾着背,以最原始的姿态抵御风雪。
陆严河本以为商永周想要跟他说点什么,可是,出来以后,不知道是不是风比较大,还是怎么,商永周一直没有说话,就埋头一个人往前走。
见此,陆严河也没有主动开口,就陪商永周往前走。
路上的雪很厚。
不仅仅是雪大的原因,还有这些地方很少有人走动、经过,所以,它厚厚地累积着,直到被商永周和陆严河的鞋子从上面踩过,发出细细密密的、仿佛某种压实了一般的声音。
陆严河就这么陪着商永周走了半个小时,商永周忽然说:“咱们回去吧。”
陆严河什么都没问,点头,又陪着商永周回去。
到了旅馆楼下,正好碰到邹东和汪彪两个人抬着一炉子红炭。
“你们这是准备干什么?”陆严河吃惊地问。
汪彪说:“啊,小陆哥,你们回来了,我们准备烤点红薯、橘子吃呢。”
陆严河一听,便拉着商永周一块儿加入了。
炉子上架一张铁网,刚洗干净泥巴、表皮还是湿的的红薯放上去,呲呲地冒烟。
“除了红薯,还有别的吗?”陆严河问。
邹东说:“问了一下老板,这边也没有什么别的了,不过等会儿会给我们拿点瓜子什么的上来。”
陆严河坐在小炉子边上,手搁在上头烤,瞬间觉得暖和。
除了红薯,他们还拿了几个橘子放到旁边。
本来是准备一起烤的,但是现在火有点旺,他们怕橘子直接给烤焦了,没敢放。
“你们怎么想到要弄这个的?”陆严河笑着问。
邹东指了一下汪彪,说:“他咯,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看到老板有个炉子,就想着要烤火,顺便烤点东西吃。”
汪彪说:“主要还有一点,房间里太冷了,就算开了空调也还是很冷,这里竟然没有暖气。还不如在这里烤烤火舒服呢。”
陆严河确实也这么觉得。
可能这是人基因里带来的感受,坐在火的旁边,就感到温暖。
陆严河说:“要是这里再有一个放映机,可以看看电影就好了。”
汪彪问:“要不把笔记本电脑拿下来?我们用笔记本看?”
“算了吧,屏幕太小了,我们自己一个人看也就算了,我们这么多人看,肯定不方便。”陆严河沉吟片刻,说:“其实我们可以打牌,如果有扑克牌的话。”
“不知道老板这儿有没有。”汪彪作势就要起身,“那我去问问吧。”
正好这个时候,老板端着一盘子瓜子、花片和炸红薯片来了。
“谢谢老板!”汪彪见状,欢快地就跑了过去,从老板手里接了盘子,“老板,你这儿有扑克牌吗?”
“扑克牌?没有。”老板摇摇头,“最后一副都不全,被人拿走了。”
汪彪顿时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老板转道又给他们送了一箩筐的碳过来。
“火不够的时候就自己加。”
“好。”
红薯要烤熟,也不知道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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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安静地坐着、彼此都没有说话的时刻,回想一下,陆严河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
平时不是在寝室,就是在孜园桥租的房子,要么就是在工作,基本上时时刻刻身边都有人。
哪怕是在教室、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身边也都是人,会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人声。
不仅是安静,陆严河也很久没有这种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发呆,什么事都不做的时候了。
平时但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都会用来看书,或者看资料,或者写剧本,或者做别的,总而言之,不会让自己闲下来,也不允许自己闲下来——闲下来的时候总有一种罪恶感,好像浪费的时间,虚度了光阴。
明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没有做,明明把这些碎片化的时间利用起来,可以完成很多的事情。
这种感觉来自于自我的压力,它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形成了一种自我的精神约束。
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难得。
在这大雪天里,有了几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闲淡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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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永周忽然问陆严河:“严河,你以前碰到过……死人吗?”
“没。”陆严河摇头。
商永周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今天我看着那个尸体,就只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跟魂都被吸走了一样,就突然想到,我演《荣耀之路》这个戏,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对于他的癌症,对于他面临死亡的那种恐惧,但就今天从窗户那儿看到那个上吊的人的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事后再回想,脚底板都是麻的。”
“这不一样,师兄,你看到的是尸体,一个上吊的尸体,不仅仅是死亡这个概念。”陆严河知道商永周想要说的是什么,说:“没有人在意外发现一个尸体的时候,不会受到惊吓。这跟莫文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可能不久于人世,这种害怕是另一种害怕。”
商永周低头笑了笑,摇头,说:“不,归根到底就是一回事,要是死亡不可怕,人看到尸体怎么会害怕。”
陆严河看着商永周这种仿佛陷入了一种自我的、偏执的状态,一时想说点什么,又实在是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说了,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他是被吓了一跳,有点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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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还是要继续拍。
陆严河却发现,商永周演戏的状态发生了一些变化。他饰演莫文的时候,眼神里多了一些不可言喻的、深沉的东西。
仿佛里面有深渊,有暗风,也有迷雾。
陆严河一看就知道,这是商永周还没有从目击一具上吊的尸体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
但他又必须承认,商永周身上所发生的变化,让莫文这个角色更有深度、更复杂了。
私下,陆严河去跟符恺说起这件事,符恺也说,商永周现在演戏的状态比之前还要好。
所谓的千锤百炼不如如入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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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严河跟商永周演戏,还真没有感觉到自己接不住商永周的戏,但是,这一天,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这是在荒无人烟的郊外最后一天拍摄。
莫文突然晕倒。
江映被吓了一跳,拼命把他拖到车上,想要带他去医院。
莫文这个时候自己醒了。
江映说得去医院。
莫文不同意,非要去他的下一个目的地。
江映骂他,“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你都莫名其妙晕倒了你不去医院检查一下,你非要去那个养老院!”
莫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憋着一股气,一股非要坚持到底的气,下车,把江映从驾驶座上拽下来,赶他去副驾驶,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江映气得跳脚,因为莫文这一路上种种反应都很不正常,甚至是让他感到离奇。
他耍起了脾气,说:“行,你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会上你这辆车了,别到时候你开车开到一半,又突然一晕,我们直接撞死在半路上。”
江映一句话就跟刀子一样戳进了莫文的心里。
莫文深深地看了江映一眼,就是这一眼,其中仿佛蕴含着山呼海啸一般的愤怒、难过和压抑,以及深深的绝望和孤独感。
陆严河懵了一秒,愣在原地,失了神,忘记演了。
按照剧本,本来这个时候陆严河还有一句台词的。
——你瞪我也没用!
刚才商永周那一瞬间的眼神,让陆严河怎么都说不出口这句话。
因为说出来就不对。
一个人无法在被那样的眼神看过以后,还能这么顶回去。
至少陆严河刚才是这样一个感受。
但是,就在符恺喊咔之前,商永周忽然就将车开了出去,把陆严河一个人抛下,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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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恺说,这场戏不用重拍。
陆严河也理解符恺为什么说这场戏不用重拍。
他完完全全被商永周的表演刺激出了最本能的反应,他的戏也是好的。
可是,他自己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刚才那一段,他是被商永周给带着走的。
为什么很多演员都在强调,演戏,一定要有一个好对手,好的对手就能给你好的刺激。
有一个观点是这么说的,最好的表演就是本能反应。
陆严河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的经历了。
但是,他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以后,觉得就这样也行。
在这部电影里面,不用担心自己的反应都是被商永周给刺激出来的。
这部电影的节奏本身就是由莫文这个角色串起来的。
看上去两个人的角色戏份相当,是双男主角,但会看剧本的人知道,这个剧本的第一主角就是莫文,是商永周演的那个角色。
所以,他被刺激出反应也是对的。
陆严河干脆就更依赖于现场的表演。
他不再给自己做一些提前的小设计,而是去等待跟商永周演戏的那一刹那,最本能的反应。
符恺是第一个发现他的变化的。
这一发现,他除了拍腿叫绝,也没其他话好说了。
商永周现在有一种如有神助般的状态,符恺还真担心陆严河看到自己的戏被压,会忍不住跟商永周飙戏,进行对抗。
有的戏可以飙,但是这部戏不能飙,因为莫文和江映这两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有着更深入的、密切的一种互文关系。
在电影里,这种关系是通过特别细枝末节的一些瞬间表达出来的。
一旦飙,感觉就不对了。
符恺正这么担心的时候,陆严河就改变了自己的表演方法,根据商永周的表演,去给自己的现场反应。这样做,既成全了商永周如入无人之境的表演状态,也保全了他自己人物的弧光,并在很多地方,达到了符恺设置这两个人物时最想要达到的一种状态。
一个走向死,一个走向生。
一个外在冷静、沉稳,内心却在逐渐走向失序、崩塌。
一个外在暴躁、冲动,内心却渴望建立某种秩序,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