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虽轻,却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众人默默点头。
甚至有人悄悄拭泪,是个老妇人,身上披着粗旧的披巾,面颊风刻霜蚀。
“我的儿子……若不是去年被雪誓者杀死,说不定也能等到这一天,吃饱睡暖。伟大的领主大人……是他救下了我们这些人啊……”
她的话并未惊动太多,旁人听见只是轻轻拉了拉她的披巾,有人递上热汤,有人扶她坐下。
为了不给领主大人添麻烦,无人高声叫喊、无人大声唱歌。
却又仿佛所有的情感都浓缩在这夏日未醒的一缕风里。
太阳尚未升起,而赤潮领的“太阳”却早已矗立人心。
…………
城堡的钟声,在第七响后沉缓落下。
赤潮城主堡深处的宴会厅双门悄然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百姓的祈愿隔在身后。
从门廊望入,仿佛步入另一个世界。
高穹穹顶上,两面大幅纹章随风浮动。
卡尔文家的月纹红辉炙热,而埃德蒙家的银鹰振翅欲飞,彼此交映,在厅顶织出贵族联姻的信仰光辉。
四周烛台林立,皆以北境传统高脚铜铸打造,火光温柔而稳重,与窗外漏入的晨光交错,洒在墙面与旗帜上,映出一种肃穆的圣洁。
而那由贵族商会三轮挑选出的蓝铃、白薇与冰蔷薇,被巧妙地编入花架与桌饰之间。
蓝铃如晨风轻颤,白薇挺立,冰蔷薇晶亮如霜雪初融,它们不是为了艳丽,而是为了铭记——忠诚、坚贞、荣耀。
所有这些从高空飘落的纹章布幔,到红毯每一寸石灰符纹的勾勒;
从花卉选种到烛台的高度与摆位,甚至连入场光线的角度。
不止如此,现场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卡尔文家族对传统的敬重,却不曾显得奢靡。
这些布置让宾客一旦踏入,便不自觉地屏息放轻脚步。
都归功于布拉德利亲自设计与安排。
这位卡尔文家的老管家、赤潮主堡的内务总管,整整一个多月的忙碌。
只为这一刻的完美落成。
甚至他没有在正席之上,也不在众人焦点中。
但这场婚礼的每一处呼吸与节拍,都藏着他的手笔与信念。
宾客早已就位,婚礼大厅内鸦雀无声。
最前排的长椅上,端坐着一男一女。
一人是北境总督、帝国重臣,埃德蒙公爵。
他身着黑银交织的典礼礼袍,肩披银鹰披风,鹰目微闭,面容如石雕般冷峻威严。
今日他放下了一切公务亲至赤潮,以父亲的身份。
埃德蒙缓缓睁开双眼,在他那如鹰的眼眸中,那一刻竟透出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柔和。
那一抹神情,仿佛将时光拉回十余年前。
那时的小艾米丽披着鹅黄色小斗篷,在雪地里追着鹰疯跑,一边跌倒一边喊他“父亲!快看我抓到了!”
一眨眼没想到到了她出嫁的时候了,这让他一时感慨万千。
他身侧的女人,则是艾琳娜公爵夫人,艾米丽的继母。
她一贯端庄沉静,帝国贵族夫人的风范自带天成。
然而此刻,她却紧紧握着一条雪白绣花手帕,指节微微泛白。
艾琳娜望着红毯那端即将现身的少女,眼角早已泛红,唇角颤动,仿佛正努力抑住某种情绪。
她记得那孩子第一次唤她“母亲”的声音。
记得她半夜发烧蜷在被窝里,自己握着她小小的手,喂药一勺一勺。
记得她教她穿礼裙、教她跳第一支舞,记得她在阳光下微笑的样子。
如今她要嫁人了。
艾琳娜深吸一口气,低头掩去湿润的眼角。
她并不知道,透过窗户,艾米丽已经悄悄望了她一眼。
这一眼除了感激,还有一丝深深的不舍。
这场婚礼对艾米丽而言,并非只有荣耀与家族,也是她人生最重要的告别之一。
而埃德蒙家族的其余成员与家臣,按血统与礼制肃然就座于后排。
伯爵、男爵、子爵……
他们或不熟悉卡尔文家族,不熟悉路易斯。
但今日作为埃德蒙家族的一员,他们也必须见证这场由族长亲定的联姻。
卡尔文家族并未大规模派员远赴北境,毕竟东南行省与赤潮相隔万里。
最终只有原本就在北境担任开拓贵族的帕尔与韦里斯两位兄长,以及代表父亲前来的三兄爱德华多到场。
爱德华多表情从容,举止得体,仿佛只是来观礼的宾客。
表面上他始终带着微笑,实则心思早已不在婚礼本身。
昨夜路易斯提及“虫尸”之事,引发了他极大的关注,也唤醒了他作为教会使者的警觉,或许与自己的任务有关
帕尔的神情则要复杂得多,目光始终带着嫉妒与不甘。
他羡慕路易斯如今的荣耀,却又难以启齿自己的落败与失势。
相比之下,韦里斯显得坦然许多。
他发自内心地为路易斯感到高兴,毕竟路易斯这位弟弟给予了他无数实质性的帮助,也让他的领地在北境站稳了脚跟。
此外还有一些卡尔文家族在北境的旁系贵族被派来“撑场面”,当然大多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他们面上恭敬,心中却各有盘算。
路易斯作为卡尔文家族在北境的代表,他的威望越高,他们未来能分得的利益也就越多。
婚礼仪式即将开始,一位身披金线法袍的神职者静静站在仪式台前。
他是北境最高阶的教士之一,面容严肃,双手叠在身前,整个人就像某种被封存在神像里的古老誓言。
没人敢出声,连一根掉落的针恐怕都能在这静默中清晰可闻。
只有音乐,悄悄流淌了出来。
从侧殿传来细碎而柔和的音符,一开始只是几声低低的弦鸣,仿佛雪地上的第一道脚印。
然后一支寒月三弦笛悄然加入,音色苍远,像北风在山巅打转。
那是赤潮城与寒月部族的联合乐团,专为今天准备的庆典曲目。
据说光是磨合这段“南北合奏”,就排练了整整两个月。
此刻一奏响,整个礼堂仿佛被划开了时空的裂缝,南境的浪潮与北境的霜,在音符中短暂结合在一起。
神职者睁开眼,抬头看了看大门的方向。
两位主角,应该登场了。
音乐轻轻一顿,仿佛风雪中的万籁俱寂。
紧接着悠扬的号角声响起,自礼堂两侧升起如晨钟暮鼓。
最先出现的是新娘。
艾米丽缓缓步入礼堂,她身着象牙白的嫁衣,裙摆宛如雪浪轻扫大地,每一步都似踩在晨光之上。
披风由北境特产的纱线精心绣制,银丝流转,宛如夜空星河垂落肩头,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仿佛连风也屏住了呼吸。
头纱半掩着她的脸,透过轻纱,可以看到她的眼眸微微颤动,像湖水泛起轻柔的涟漪,藏着一丝紧张,也藏着一丝不肯说出口的欣喜。
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枚旧银吊坠,款式古旧,却被擦得发亮,那是母亲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件饰品。
它贴在她的肌肤上,就像某种沉默的守护。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眼台下。
埃德蒙公爵端坐其位,神情沉稳而无波澜。
艾琳娜夫人则轻轻拭泪,目光里满是柔情。
艾米丽的眼神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泪光不受控制地在眼眶打转。
她咬了咬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今天是她的婚礼,不是怀旧的日子,不是离别的日子。
紧随其后,礼堂另一端的大门缓缓开启。
在众人目光聚焦之下,路易斯·卡尔文踏入殿中。
他穿着改良过的北境礼装,墨黑底色深沉内敛,将身形衬得更加挺拔。
胸前悬挂着银色双纹章一边是卡尔文家族的月纹徽记,一边是赤潮领特有的太阳,象征着他如今在帝国北境的卡尔文家族全权代理人的身份。
他肩披红金披风,未佩剑,却自带一种冷冽的压迫感。
没有浮夸的珠宝,也没有华丽的金饰。
但他整个人就像一柄藏于鞘中的长剑,静静地立在那里,锋芒不显,却无人敢轻视。
路易斯的步伐稳健、从容,目光扫过堂内宾客,却在看到礼堂另一侧的新娘时,不由一顿。
那身嫁衣,仿佛为她而生。
还有她的眼神,她的姿态,她站在那儿,如雪夜之中忽然绽放的暖光。
纱幔之后的笑意与泪意交融,令他一时有些怔然。
真的很美,他心里这样想着。
另一边艾米丽的目光也穿过人群,落在那身披礼服、迈步而来的男人身上,心头忽然轻轻一震。
一身黑色披风,整齐的制服,眼神坚定得仿佛能穿透风雪。
第一次见到路易斯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男人不仅俊朗,还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像光,却不刺眼。
就像太阳能让人安心的存在。
“糟糕,比想象的帅多了。”她心中轻声说着,唇角却止不住地缓缓扬起。
在神职者的示意下,两人一步一步走向彼此,最终在礼堂中央缓缓汇合,站在彼此面前。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音乐与祝福仿佛都在他们之间静止,整个礼堂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仪式,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