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孩子都是做自己,真实的自己,带一点表演性质而已,但底色依旧是自己;而你则是表演出一个自己,脑海里构建起来的角色,一个虚构的、捏造的、不存在的、离开现实的角色,底色依旧是一张面具。”
“我需要你摘下这张面具。”
安森一愣——
这又是什么胡话?
“导演,我是演员,如果我不表演的话,要做什么?”
格斯,“呃……”
安森,“导演,你说我不够真实,但你甚至不了解我的真实,你又如何能够知道镜头里呈现出来的那个模样不是我的真实呢?”
格斯,“你没有能够说服我。”
安森:……
这次,安森终于听懂了。
表演,是需要具有说服力的,不管什么演员出演什么角色,也不管是外形符合还是完全大相径庭,演员的终极任务就是说服观众自己就是那个角色。
为什么商业类型电影的表演会相对容易一些呢?
原因就在于那些爆炸那些剪辑那些高潮迭起的节奏成为障眼法,牢牢抓住观众的视线,让他们没有时间去戳穿演员。
但剧情电影则不行,剥离那些花哨的烟雾弹之后,让角色完全暴露自己,观众的注意力完全落在演员身上。
从本质来说,电影和魔术的原理是一样的,一切都是障眼法,一旦障眼法没有发挥作用,魔力也就失效了。
眼前,也是一样。
其他学生都是学生,即使带有些许表演进入角色,但得益于格斯根据角色自身打造出来的情节,保证学生们能进入自己的情景,哪怕没有烟雾弹,他们展现出来的底色依旧是学生。
而安森却不是。
在这具十九岁皮囊里里面寄居着一个历经沧桑的灵魂,没有了“公主日记”和“蜘蛛侠”那些花里胡哨的障眼法,赤裸裸地暴露在镜头面前,安森只能用表演掩饰自己,却无济于事。
也许,格斯说不出原因,但他的直觉感受到了。
所以,什么是真实?
安森又应该如何在镜头面前展示真实?
人们总是认为,表演是最困难的,真实则是最简单的,但事实恰恰相反,现实生活里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
明明工作场合压力大到濒临崩溃却依旧在家人面前假装一切都好,明明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却依旧在客户面前维持尊严,明明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却在爱人面前展露笑容。
久而久之,最真实的自己悄无声息地被隐藏在角落里,甚至就连自己都已经忘记,那个脆弱的孤独的疲倦的自己依旧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等待伤口愈合。
也许,只有孩子是例外,如同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他们不会隐藏也无法隐藏,毫无保留地展露真实,于是容易受伤,轻轻一碰就能够狠狠伤害到他们。
真实。
距离安森真的已经非常非常遥远。
不由地,安森想起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不是因为媒体将他们两个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讨论,而是因为莱昂纳多职业生涯遭遇的一个困境——
他,没有办法做自己。
如此表示方式太过艺术性了,具体一点应该是,他需要一个拐杖一个面具才能够表演。
曾经,莱昂纳多被誉为演技天才少年,早在1993年就凭借“不一样的天空”赢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的提名;但后来,莱昂纳多就丧失了对角色特质的捕捉能力。
原因在于,他习惯了依赖角色特质——
“男孩的生活”的家庭暴力、“不一样的天空”的智障、“边缘日记”的叛逆、“马文的房间”的精神缺陷、“飞行家”的精神分裂等等等等。
莱昂纳多需要一个前提、一个设定,挖掘发挥空间,一个戏剧张力的爆发点让角色的情感爆发出来。
一旦没有了拐杖,莱昂纳多就会陷入无所适从的困境。
后来,莱昂纳多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试图改变表演方法,却又陷入另外一个困境,走上抿嘴皱眉苦大仇深三件套的道路,并且再也没有能够回头。
尽管安森现在表演经验不多,但他是否也正在面临这样的困境呢?
又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正因为安森表演经验不多,早早就遭遇这样的困境,反而给了安森一个解开难题的机会呢?
安森抬头看向格斯,“如果我就是需要一个荒谬的前提才能够表演呢?”
格斯一愣,“什么意思?”
安森轻轻耸了耸肩,“我的意思是,一直以来,人们都告诉我,嘿,你的表演不错,你是一个富有魅力的演员。但如果,那些魅力全部来自于角色呢?我必须成为一个设定好的万人迷、一个不起眼却才华横溢的书呆、一个隐藏自己超级英雄身份的中学生?”
“这些具有戏剧张力的角色成为一个保护色,帮助我完成表演。”
“一旦没有了这些保护色,我就开始无所适从,站在镜头面前如同一个愚蠢的傻子一样?”
“就好像刚刚。我正在表演,但显然,我的表演没有说服力,也许我就是一个冒牌货,一个矫揉造作的骗子?”
这次,洋洋洒洒停不下来的,轮到安森。
格斯陷入沉思,他静静地看着安森,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沟通方式不太正确,以至于误导了安森。
但某种程度来说,安森也是正确的,格斯确实不喜欢安森太过“用力”的表演——
不是安森真的太用力了,而是这种表演放在这部电影里就显得太过突出。
所以,他们应该怎么办?
格斯认真想了想,“嘿,安森,我们需要注意一下,你正在扮演一位校园枪击暴力事件的少数幸存者。”
“如果这还不算有戏剧张力的话,老实说,我觉得现在还有哪一部好莱坞电影称得上足够戏剧张力了。”
“不要忘记了,我们这个项目可是因为太过敏感可能引发诸多争议而被拒绝的。”
一句自嘲,让安森嘴角轻轻上扬起来,终究没有反驳。
第529章 偶像光环
“安森。”
格斯目光清亮地看向安森,流露出一抹鼓励。
“我想让你知道,你可以做自己。”
“没有伪装,没有表演,流露出最真实的自己,找回你自己的声音,这也没有关系。”
一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力量,却让安森烦躁而焦虑的心绪平复下来。
看向格斯,安森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导演,这句心灵鸡汤,伱是从哪里听来的?奥普拉脱口秀吗?”
格斯认真想了想,“可能真的是如此。”
噗。
周围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笑容。
格斯没有被分心,依旧注视着安森,“听着,我知道这很可怕。在电影屏幕上,在千千万万脸孔面前,暴露自己。上帝,这就是我不愿意成为演员的原因。”
安森嘴角上扬起来,“导演,你确定这是真正的原因吗?”
格斯摊开双手,“就让我们假装这就是吧。”
然后。
格斯又继续说到,“但同时,这也是一次我们正视自己的机会。你知道,我们总是生活在一个又一个茧房里,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封锁起来,唯恐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柔软,进而成为其他捕猎者的目标。”
“也许,伤害会到来,也许不会,我们无从得知。”
“但能够肯定的是,我们已经开始伤害自己。”
“勇敢面对自己,勇敢认识自己,并且勇敢拥抱自己,学会自己与自己和解,这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安森一惊——
难道格斯看穿了自己?难道这具皮囊底下隐藏着一个沧桑灵魂的事实被识破了?
但认真打量格斯一番,安森意识到是自己多想了,格斯只是不经意间说到这一点而已。
格斯的话语还在继续。
“安森,你的表演、你的理解、你的解析,全部都是正确的,但就是缺少了一点点真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相信,你能够找到答案,因为你是一位优秀的演员。”
话语说出口之后,慢了半拍,格斯注意到安森的惊讶之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从质疑和不满到毫无保留的认可,才是短短数日之间的变化,那些肯定那些赞许那些信任都是真实的,不是客套,比起安森来说,格斯自己更加惊讶。
可是,认真想想,格斯又再次轻轻点头。
“我相信你。”
这次,依旧没有犹豫。
然后。
格斯就看到安森嘴角上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不灿烂不明亮,轻盈而羞涩,却仿佛能够照亮整个世界。
笑容,仅仅停顿一下,安森就接着说到,“导演,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整理一下思绪。”
格斯轻轻颌首,干脆利落地说到,“没问题。”
安森转身,朝着走廊另一侧尽头迈开脚步,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下巴脱臼的错愕目光,就这样一路走远。
阿历克斯:呆。
谁能够解释一下,他们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久前,窸窸窣窣的视线交换还难掩失望之情,揭开电影神秘面纱之后,展现在眼前的拍摄过程完全没有了光环:
原始、粗粝、简陋。
不要说魔力了,甚至让人想要发笑。
难怪人们总是说,距离产生美,好莱坞更是如此,不要靠得太近,否则可能就会幻灭,一切都被颠覆。
摘下蜘蛛侠面具之后的安森,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普通帅哥而已,除了那副皮囊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难免有些唏嘘感叹。
一个偶像,刚刚崛起,还没有成神,光环就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然而现在?
他们却在拍摄现场亲眼见证了一个演员的诞生!
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和恐惧,坦然面对自己的短板和平庸,从分析角色到剖析自己,打破第四墙,在表演与真实之间穿行,把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展现出来,最后成为塑造角色血肉的材料。
观众们看到的只是大屏幕上投射的一个影像而已;但屏幕背后隐藏的却是演员和导演对生活的思考。
电影,可以只是电影,一桶爆米花而已。
但电影,同时也可以不止是电影,成为一种表达一种演绎一种诠释,为观众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当然,现在只是看到一幕而已,没有人能够知晓结果——
也许安森思考完毕能够惊艳全场;也许花费大把时间的最后依旧烂得出奇;也许刚刚眼前一幕彻彻底底就是一场公关活动,故意表演给学生们看的。
但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幕的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