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微微有些安静，头顶上有一排乌鸦飞过。
安森，“导演，你刚刚是开了一个玩笑吗？”
山姆面无表情，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的模样，也没有回应安森，自顾自地往下说。
“刚刚这场戏，并不完美，但我很喜欢。”
坐在监视器后面，山姆能够掌控全局，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拍摄出现一系列纰漏，显然不算完美。
比如背景音的细节。
按道理来说，这是拍摄之前就应该提前考量的部分；但偶尔，根据拍摄现场的状况来调整细节也是可以的。
不管如何，这就是他们需要在工作过程中处理的事情。
安森也没有再开玩笑，举手承认错误，“我刚刚踢了椅子腿一下。”
克里斯滕满脸错愕，“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发现？哦，所以我拍打你的时候，伱才顺势倒下去吗？导演，抱歉，那一幕，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如此用力，情况脱离了掌控。”
山姆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嘴角放松地轻轻一扬，“不，你们处理得很好，拍摄过程里并没有穿帮。”
“事实上，我喜欢这些片场意外状况，摆脱剧本乃至于导演的束缚，由演员根据自己的理解为角色和剧情注入能量，这样制作出来的电影才是富有生命力的。”
“那些意外状况本身，就是演员对剧情的一种理解。”
话匣子打开，山姆也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比如彼得不小心撞到椅子腿却假装没有发生状况的那一幕，表演和心境结合在一起，戏里和戏外咬合在一起，尽管是意外，但这恰恰体现了彼得的心情。”
“突然得知玛丽-简爱上另一个人，又荒唐又震惊，又错愕又失落，刹那间脑海里就有千千万万的思绪。”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住自己，避免泄漏任何慌乱，唯恐这样就暴露自己的真情实感，被玛丽-简看破。”
“所以，那样的状态反而锦上添花，成为一个加分点。”
听着听着，安森有些糊涂了，但没有关系不懂就问，“导演，你的意思是，我们接下来拍摄的时候，你希望我继续撞椅子腿吗？”
山姆自己也一愣，下意识地否认，“不，意外所带来的效果就好像灵光一闪，那是角色由内而外自然流淌出来的，在那一刻，你真正进入了彼得-帕克的角色，但如果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刻意安排撞椅子腿，表演就无法捕捉那种微妙的沉浸感了。”
这，就是所谓的方法派演技。
完完全全进入角色，演员和角色不分彼此地融为一体，把那些台词那些行动那些性格棱角全部糅进血液里，表演不再是表演而已，而是由内而外自发性呈现出来的动作，演员就成为那个角色本身。
也许每次表演呈现出来的动作、表情、状态不同，但本质却是一样的，一举一动都是合理通顺的。
甚至脱离剧本脱离片场的一言一行也依旧是角色的眼神。
也就是说，角色已经脱离剧本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不再受限于那些台词，成为一个真实的存在。
对于这样的演员来说，同一场戏可能有着数十种不同的表演呈现方式，次次不同却能够次次发光，真正地将角色拖入现实；却往往也意味着入戏太深、真假难分，即使拍摄结束也无法离开角色。
不过，这些理论知识对于现在的安森来说还是太陌生，他只是摸索入门而已，隐约有一些体悟和感受——
但这就是全部了。
事实上，刚刚这场戏，安森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表演，从里到外都变成彼得-帕克，不再是表演而已，他就是彼得-帕克，站在那里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也都是彼得-帕克的真实反应和动作。
然而，安森自己也有些云里雾里，不太确定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山姆也是一样。
话语，说是说出来了，但没有经过思考和整理，以至于山姆也不确定自己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是希望这一幕发生，还是不希望？
停顿一下，暂时抛到脑后，山姆又看向克里斯滕，“眼眶泛泪，也是同样的情况。”
克里斯滕有些羞涩也有些拘谨，眼眶里还残留着没有完全擦拭干净的泪水，“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山姆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确定玛丽-简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彼得的真心，也被感动，但我们不确定玛丽-简感动到什么程度，又应该如何表达，但显然，你刚刚的表演给出了答案，这就是我们想要的表演。”
克里斯滕轻轻颌首，“一切都非常自然，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有残留的泪水滑落脸颊。
克里斯滕连忙擦拭脸颊，不由笑出声来，“上帝，我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幕。”
从安森手里接过面巾纸，克里斯滕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所以，导演，接下来的拍摄，你希望我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对吗？”
山姆，“对。”
可是，话语才出口，山姆就看了安森一眼，紧接着就推翻自己的观点，“不，不对。”
“我们需要保持一切都是自然的状态，真情流露。”
“刚刚这场戏，玛丽-简的心路历程已经够复杂够曲折了，一个细节处理不当，她的形象就会尴尬起来。”
“如果玛丽-简听到彼得的告白而热泪盈眶，哪怕观众稍稍看出一点点表演痕迹，就会显得虚伪做作。”
“不，刚刚的表演状态已经很好，没有必要再尝试了。”
后半部分，山姆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似乎进入自己的世界里。
安森和克里斯滕交换一个视线，最后还是安森开口，“所以，导演，我们还是按照剧本走，没有必要增加那些意外？”
没有必要踢椅子腿，也没有必要热泪盈眶？
山姆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意地挥了挥手，“对，这样就挺好。”
说完，山姆就愣住了，灵光乍现。
猛地一下，山姆抬起头望了过来，“等等，我过来的目的是什么来着？”
安森眨眨眼，略显迟疑，“告诉我们，尽管不完美，但这场戏挺好，不过下一次拍摄里，那些意外就没有必要了？”
山姆一愣，“不，不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嘴巴上是连连否认，但表情却拨云见日一般逐渐明朗起来，嘴角也跟着上扬，可以看出他的好心情。
然后，山姆笑了。
“我过来是想说，你们没有必要在意那些意外状况，一切都很好。这场戏，过了。”
什……什么？
第290章 大胆放手
什么？
克里斯滕和安森交换一个视线，眼睛里满满都是问号，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中间是不是少了几步？
所以，这算是好事吗？
一场高难度戏份顺利通过，他们应该击掌庆祝，既然导演说没问题那就没有问题，导演说了算；但换一个角度来看，真的如此吗？确定这就是最好状态了吗？
看着山姆，克里斯滕和安森就双双风中凌乱了。
克里斯滕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可是，导演，你前面不是说这场戏不够好吗？这就意味着还有调整空间，对吧？”
安森对打卡下班没有意见，但刚刚沉浸表演的感觉着实不错，第一次让安森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飙戏什么叫做沉浸，如果必须再重拍的话，他并不介意。
而且，刚刚是这场戏的第一次拍摄，安森和克里斯滕的默契还是不够，一些眼神落点、一些说话节奏，确实存在调整空间，他们可以做得更好。
所以，安森没有阻止克里斯滕。
山姆纠正，“不，我是说这场戏不完美，但有时候，没有必要完美。”
其实，结束拍摄后，山姆自己也没有整理清楚思绪——
他是准备再拍一次，还是一次过关？
如果再拍一次，哪里需要调整？哪些需要延续？
山姆自己也是脑子一团浆糊，被安森和克里斯滕意外迸发出来的化学反应和这一场戏错综复杂的情感力量狠狠摁在地上，耳朵一片轰鸣久久不散。
一时半会，山姆也有些糊涂。
所以，当安森询问山姆，意外撞椅子腿的细节是否应该保留的时候，山姆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自己也没有想好。
一直到现在。
思绪完全整理清楚，脑海里的画面重新清晰起来，果然还是需要交流需要碰撞，在安森和克里斯滕的反馈信息里，通过交流和讨论完成整个梳理。
“当然，这场戏并不完美。”
“如果挑毛病的话，显然我们可以在这里消耗半天时间。”
噗。
山姆注意到安森和克里斯滕的笑容，他不解地看过去，“我说错什么了吗？”
安森看向克里斯滕，克里斯滕看向安森，最后还是安森开口，“如果真的那么糟糕，需要花费半天时间挑毛病，那我们真的不介意再拍第二条。”
山姆恍然大悟，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轻轻上扬些许。
“我是说，那些不完美的遗憾，放在这里反而有种特别的质感。”
“就好像彼得不小心撞到椅子腿，就好像玛丽-简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落泪，这些瞬间都是真实的。”
“其实，可以看得出来，你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什么，最开始的时候有种尴尬和生疏的感觉……”
安森和克里斯滕交换一个视线，没有想到山姆如此敏锐，居然察觉出来了。
倒不是说两个人私底下不熟，拍戏的时候没有默契；而是因为昨晚，尽管杰克和克里斯滕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甚至没有交换手机号码，但今天杰克前来探班，偏偏又是这样一场戏，气氛就有些微妙。
当然，安森也好、克里斯滕也罢，他们并没有流露出来，两位演员都展现出自己的专业快速进入状态，却没有想到，山姆还是捕捉到了空气里的异样。
“……但是，这样的氛围是正确的，完美契合彼得和玛丽-简的情况，也完美契合医院病房的环境。”
“那些纰漏、那些瑕疵，反而不经意间营造出一种微妙的氛围，只属于彼得-帕克和玛丽-简的氛围，意外地成为这场戏的灵魂，在留白的空间里诠释出不一样的味道。”
说着说着，山姆不由再次陷入沉思，忍不住细细咀嚼回味起来——
越想越亢奋。
这种状态，对山姆来说，着实久违了。
最初拍摄“鬼玩人”的时候，山姆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他不是那种追求规划追求精细追求完美的性格，玩着玩着就拍出了“鬼玩人”，并且成为传奇经典。
但在那之后，背上包袱背上负担，试图超越“鬼玩人”的丰碑，山姆开始追求完美，反而再也没有当年拿起摄影机把脑海里天马行空想象力拍摄出来的冲动和雀跃。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鬼玩人2”都比前作有了长足进步，然而当人们讨论经典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依旧是前作。
“鬼玩人”也成为山姆始终无法超越的一座大山。
一直以来，山姆在思考着，从创作层面从技术层面从剧本层面从剧组层面，试图寻找到解决办法，却兜兜转转未能如愿。
这一刻，山姆想，也许重点不在于他没有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恰恰在于问题想得太多反而丢到了想要拍摄一部电影的心态，本末倒置地找错了根源。
“蜘蛛侠”和“鬼玩人”一样，这是山姆真正想要拍摄也真心喜欢的作品。
他想，也许放弃追求完美，重新学会享受拍摄，这才是关键钥匙。
“它不完美，但我喜欢。”
“哦，上帝，我喜欢我的工作。”
山姆一下没有控制住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喃喃自语起来。
说完，抬起头看向安森和克里斯滕，在那错愕的目光里，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完全暴露，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