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动啊,一部分的大脑催促道,这又不是你爸,快点动,快点去找那个能把物体抽成真空压缩件的伪像——布莉安娜刚才冲出去得太快了,一定没有来得及拿它——
另一部分的大脑,却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梦境里,恍恍惚惚地看着一个父亲的尸体。
府太蓝很快就知道了,布莉安娜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是什么。
安全室与一般公寓不同;在它的大厅里,有一个控制面板。
“灯光,电力,换气系统,和门……”布莉安娜站在他身后,低声说:“都是由一个系统控制的。”
府太蓝总算及时拧身迈步,与她拉开了一点点距离;但短电棍依然戳进了后背里,电流勃然怒张,丝丝缕缕刺入了肌肉,将神经末梢灼成一片雪白。
他脚下一软,踉跄几步,滚跌在了地上。
*
布莉安娜静静地站在房间里,看着府太蓝软软委顿在墙边的身体,一时没有动。
她不必垂眼看,就知道刚才府太蓝怔怔望着的是什么。
真没想到……在他死了以后,竟还能帮上了她一个忙。
好像他躺在这里,明知自己无用了,却依然在想,该怎么帮女儿拖住府太蓝,让女儿顺利解决掉他……
布莉安娜摸着自己脸上隆起的笑,心想,要真是这样多好,真是这样就好了,真是这样就不会死了,不是她杀了他是他杀了自己
“布、布莉……”
布莉安娜动作凝固住了。
那个声音微弱嘶哑,气若游丝,但不容错认。
她慢慢地,一点点转过头,将目光硬生生地按压下去,压在了爸爸青白的脸上。
他的喉头微微一动,嘴角的白沫破了一个泡。
“我、我要……死了吗……布莉?”
第317章 布莉安娜最后致歉与活过今夜
在那一刻,布莉安娜脑中,响起了不知多少喧沸的、震耳欲聋的高喊与尖叫。
就像由无数居民组成的合唱团,一齐张开了无数张黑洞洞的嘴;声浪占据了神思,占据了空气,占据了一切她能认知到的世界。
每一张嘴,都在各说各话,声震颅骨。
要救吗还是要救的吧妈妈如果地下有知也会伤心他们父女走到这一步的吧
这老家伙命真硬啊该说自己命大原来是遗传了他吗到底要怎么样才会死
怎么能杀亲生父亲呢亲生呢父亲不可以罪罪罪孽
太好了又可以再杀他一次这次要给他希望再让他恐惧美味再杀杀再
“对……对不起……布莉。”
脑海中无数震耳叫声,霎然落成一片寂静雪白。
布莉安娜脚下失去力气,慢慢坐在地上。
她很想趴下去,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像小孩子用后背倚着父母一样,靠在韦西莱身上。
爸爸没有睁开眼睛,好像很难睁开,很费劲的样子。
不睁开眼睛,也是很好的。
她也想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一个疲惫的人世了。
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布莉安娜一片空白的头脑里,才逐渐又生发起了念头。
咦?
这是他想要活命的手段吗?他想借此感动自己,来留他一命?
以韦西莱擅于计算的本性来说,用上怀柔之计是极有可能的。
但有一点,却又让它显得如此不现实。
韦西莱起码得先意识到,自己行为上或许有错,才会想到用道歉来换她的心软——不过据布莉安娜多年观察来看,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布莉安娜就像是肌体上越长越大的瘤子;丑陋,变异,完全不该是这么一回事,却偏偏还要顽固地连着自己血肉,不肯消失。
想切除瘤子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有错?怎么会对瘤子道歉?
虽然想是这么想的,她却只能小声问道:“你为什么会道歉?”
爸爸却又不说话了。那一缕游丝般的残余生命力,似乎正在渐渐飘远,不知是否还会回来。
布莉安娜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感觉他应该死透了。在她即将要放弃起身的时候,爸爸却忽然嘶哑地开了口:“对不起。”
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做了什么,有什么反应。她可能尖叫了,也可能没有;可能哭了,也可能无动于衷,或正在发笑。
等布莉安娜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轻轻地说:“……没关系。”
“我……我要死了?”
“是的。”
就算现在叫人来,仍能救下他一命,布莉安娜也不打算动。
你看,逻辑是这样的:
唯有韦西莱死去,而且是在明确知道他自己将会死去、再无希望的情况下死去,他的“对不起”才有意义。
她怎么能让“被救”这种可能,玷污了他的“对不起”呢,是不是是不是
死亡才是最真挚最纯净的道歉
“我不怪你……”
“哦。”
“我希望……你能恢复……能快乐。”
她又安静了一会儿。
恢复?快乐?他说的是这两个词吗?恢复是指“恢复原状”?
快乐呢?他知道自己的快乐,是莫兰道吧?
布莉安娜茫然地点点头,并不认为她真的听懂了。这句话的意义,对她而言抽象难解。
韦西莱沉默了下去。
布莉安娜“喂”了一声,伸出手,停顿一两秒,才小心地推了推他。“已经死了吗?”
他的鼻子里流出一声闷哼。
“谁?”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你是……谁?”
“是我呀,爸爸。”她低下头,说:“我是布莉安娜。”
韦西莱喉头滚了滚,咳了半声,便呛了回去。“布莉……你要赢……”
“我会的,”布莉安娜下意识地说完,才反应过来。“巢穴统治游戏?”
韦西莱气若游丝地说:“拿……拿走……传言……”
啊,对喔。刚才一时太过激动,就下手把他杀了,都没想好该怎么在爸爸死后拿走传言。
幸好爸爸还没有死透,还可以说话。
“那你说啊,”布莉安娜催促道,“说那一句话啊。”
韦西莱昏昏沉沉,半晌只模糊地“嗯?”了一声,好像连语言的意义也听不懂了。
意识已经涣散了吧。还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爸爸?喏,跟我重复这句话,‘我有一个传言告诉你’。”
他说了,布莉安娜才会相信,韦西莱是真心想让她赢。
若是真心让她赢,那刚才也一定是真心道歉的,对吧?
爸爸张开嘴,舌头微微一颤。
“我……我有一个……传言,告诉你。”
布莉安娜浑身都在打战;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汗毛立起来了,她又想哭,又想笑。
“我听见了一个传言,”布莉安娜听见自己温柔地回答道。
交接对话完成了;下一秒,她就感觉自己的舌头往旁边一滑,在面颊上顶起一个鼓包。
传言收回来了。
韦西莱不再说话了。他似乎完成了身为人父的最后一个任务,彻底静寂下去;再不会与女儿说一句话,再不会看女儿一眼了。
“谢谢你,爸爸。”
布莉安娜慢慢站起身,抹去了脸上凉凉的眼泪。
四件伪像,已成功回收三件。只需再把府太蓝身上的钥匙拿回来,她在统治游戏中的进度就毫不受损了。
等真正秃鹫进入人世后,甚至还可以让它继续假扮韦西莱,继续利用他的资源……想必他那老婆也是愿意的吧?
府太蓝被她电击之后,仍旧倒在角落一张翻倒的椅子旁,至今一动未动,看来即使没死,也去了八成的命。
既然他已被统治游戏除名,那么在拿回钥匙后,就饶他一命吧。
她现在很宽容。
那毕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理解过自己的孩子
几分钟的共鸣对她来说也是一生
一生
一生
布莉安娜停下了脚。
她歪过头,盯着地上的府太蓝,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刚才用电棍击倒他时,房间里仍飘着不少白烟;所以布莉安娜也说不清楚,他倒下时究竟是一个什么朝向,什么姿势,什么模样……
他的面孔,是埋在椅子阴影里的吗?
刚才是有一条手臂,搭在脑袋旁边的吗?
倒下时,他看的是哪个方向来着?
布莉安娜使劲回忆一会儿,除了他确实是倒在墙边这一点,什么也不敢肯定。
她四下看了看。
韦西莱用过的那一件压缩伪像,不知被她踢去了哪里;可能滚进什么家具底下了,附近哪儿也没看见。
她又转过身,看见了府太蓝。
少年倚坐在墙角处,看着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