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90节

  “证据、证据……”赖立已经顾不得形象,原地抓着头想了许久,眼前一亮,“有、有、有!赖某这就给秦少卿取!”

  赖立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藏得很深的几封弹劾文书,上面内容大致都是想要弹劾贺子山失职弄丢《大衍历》的控诉。

  “这是弹劾文书!我、我……是打算等《大衍历》被盗之后,用来弹劾贺博士……弹劾贺博士失职……我……”赖立紧忙又解释道,“秦少卿您可莫要误会,我……我不是什么大奸大恶,是栾太史先对我不公的。原本说好《大衍历》是让我来校对,但我后来才得知,栾太史竟然连个名字都没留给我,枉费我如此忠心……”赖立眉心略微蹙起,可马上他又意识到自己犯了官场的忌讳,遂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说道,“秦少卿,您可莫要放在心上,我只是发了一句牢骚,我仍旧对栾太史忠心。”

  “大理寺只查案,不传话,还是说回九月六日的情形吧。”秦卫羽哼笑一声,翻翻手上册子,只写了寥寥几笔。

  赖立这才放心,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九月六日晚,我确实去过一趟贺博士房间,只掀开窗子看了一眼,房间是黑着的,没看到人。但我真的没有再进一步了,因为我、我怕狗啊!贺子山的那两条狗与谁都不亲近,只和长时间喂它们的人亲近,我靠近的时候,它们拼命对我叫,吓得我魂飞魄散,哪还敢多留,又想起曾经听人说坊间有个惯偷,就想着是不是可以找个人代替我。他是证人,你们可以去找那个小偷,那个小偷叫阿力,我当夜还将狗的事告诉了他。就是因为他听说有狗,才拒绝了我。”

  “惯偷……”秦卫羽将这几句话写在册子上。

  ……

  半个时辰后,秦卫羽与王君平一同返回议事堂回禀,随行的还有沈博士。

  “都是未遂吗?”唐玄伊看着审讯册子,道出王君平与秦卫羽两人的结论。

  “是的,大理。处理证据的人不久前刚刚回复卑职,韦天泽的那些证据里并没有血痕,也并未在他身边或现场找到任何擦拭过血痕的东西。而且这把刀很小,很难实现将手砍断的情况。”王君平解释。

  “附议。”沈念七接道,“我也对韦天泽的刀进行了查验,与断手的伤痕切面痕迹不符。正如王少卿所言,像这种刀,通常要极大的力气才能一下砍断人手,但以韦司业的体格不具备这样的力量,会产生多次重复性的动作才行。也就是说,在扭打中,一定会在骨上留下许多次不曾砍断的痕迹,但断手上明显没有。”

  秦卫羽点头同意,接着两人的话继续说道:“另外就是关于韦天泽的鞋。在王少卿审讯韦司业的时候,韦司业说自己是推开窗子朝里看过一次,但是屋内没人,因为喝了酒有些微醉,脚下打滑,所以险些摔进泥里。那只附着泥的鞋,就是在跺入泥中的时候留下的。我拿去与窗下的脚印做了对比,确是与当夜陷入泥中的鞋是同一只鞋。”

  “韦天泽房中的绳索有用过的痕迹吗?”唐玄伊又问。

  秦卫羽摇头,道:“看起来像是新绳,周围几乎看不到毛边。”

  “也就是说……”唐玄伊指尖甚有节律地点在案上,“韦司业有杀机,却在看到贺博士不在房里后,罢手。但后来察觉到赖灵台也来了贺博士的房间,所以韦司业躲了起来偷看。之后赖灵台也推开了同一扇窗子看贺博士屋内,在同样发现没人后,便起了雇人偷走《大衍历》的歹念。”

  “可是,时机那么好,赖灵台为何不自己去偷?”

第177章 官商

  “大概是想撇清关系。”秦卫羽说,“在卑职与赖灵台对话时,赖灵台表现出明显的恐惧,看样子十分担心这件事影响他的仕途,还反复央求不要将此事告知栾太史。”

  “那个叫阿力的人找得怎么样了?”

  “从赖灵台这里知道这个人后,卑职马上就派人去当时的地方查了,但是阿力因为偷窃,从七日开始就被关进京兆府的监牢里,挨了六十小板,目前病恹恹得走不了路。卑职去问过,他承认九月六日晚上赖立确实去找过他,但是因为给的钱太少,而且目的地还有两条狗,所以不愿接受。”

  唐玄伊向后靠靠身子,指尖用力按压了自己的太阳穴,道:“也就是说,这件案子,一共有七位嫌疑人,一个有骨病犯罪不能,其余都有证据或证人证明其不曾犯罪。”

  “左志杰呢?”沈念七问道,“他好像没有证据和证人。”顿顿,“除了戴德生以外。”“左志杰在当天晚上很快就回到西房了,有许多生徒可以作证。他并没有持续的可犯案的时间。”秦卫羽回答。

  “那还真是……”沈念七环胸感叹道,“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嫌疑人。除非,有什么人在撒谎,而且就连他的证人也在撒谎。”

  “难道最后真的如戴德生所说,会是什么鬼怪?”王君平还是后怕了,一扭头就被秦卫羽敲了下额头。

  “鬼……”唐玄伊端臂沉思,又问,“马三娘那边一直盯着吗?”

  “回大理,接道大理的指示后,卑职一直派人盯着,从未离开。”

  “关于马三娘的人际往来,可有变化?”

  秦卫羽回答:“并无变化,还是些基本常客,还有一些供应的货商之类。”

  “账簿查过了吗?”唐玄伊再问。

  “账簿查过了,确实像马三娘说的,几位小郎君就是在出事期间去的。”

  唐玄伊沉默了,望着案几一角,拧眉陷入深思,似乎想要在构建出任何被自己疏漏的可能性。视线忽然一定,沉声问道:“他们的名字被记载账簿的什么位置?”

  “位置……?”秦卫羽困惑地与王君平对视,回想片刻,道,“末尾处。”

  “在此之前的其他账簿里有他们的名字吗?”唐玄伊追问。

  秦卫羽答道:“之前来过几次,但册子上记录他们都是从九月六日前后才来的频繁的。”

  问完,议事堂里陷入了一阵空前的死寂中。

  许久,唐玄伊像是想到什么,唇角清浅地扯动一下,低喃:“也许,真的有鬼。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在大唐,官与商,禁止私通往来。”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

  结合前面唐玄伊问的几个问题,秦卫羽忽然明白了,说道:“难道他们……”

  他恍惚了一下,即刻出去取了一趟马三娘记录着倪荣华等人的账簿复写册。迅速翻了几页,眸子微闪,说道:“大理,有了!在九月十二日,大理寺去国子监问询过之后,马三娘家突然多出了一家名叫‘大月酒坊’,连续多次向马三娘家送酒。”

  唐玄伊眼中弧光微动:“秦少卿、王少卿,立即彻查大月酒坊,若有与三家郎君府上相关名字出现,立刻将人带回来问询,直到所有人说实话为止!”

  “卑职立刻去办!”秦卫羽与王君平一同长揖。

  ……

  数个时辰之后,马三娘再度被带来了大理寺。

  “各位大公们,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为何、为何将奴家带来这里?”马三娘跪坐在议事堂的地上,满是胭脂的脸下开始透着隐隐的白,将整张脸的颜色显得有些怪异。她眼神乱瞟,身子时起时伏,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为何?”王君平的冷哼从她身后飘出。

  斜阳顺门穿入议事堂的光很快又被另一抹身影遮挡。

  大月酒坊的孟掌柜孟贵也被带了进来,他与马三娘不同,耷拉着个脑袋,只淡淡瞟了眼马三娘的脸,随即又将眼睛垂了下去。

  马三娘见到孟掌柜后脸色大变,似是预感到什么事,袖口下的手攥了又攥。脸上的表情更加紧绷,更加怪异。忽然伏地喊道:“唐大理,各位大公,奴、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话音未落,王君平便将手上的一份账本扔在了马三娘的面前。

  “看看这是什么!”

  马三娘浑身一震,探出手接过账本,看了几页,吓得再度失色,两只手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九月十二日开始,大月酒坊与你的交易量明显增多,相当于一锭金子的酒量。但是你家并不需要这么多酒,为何突然订这么多?”唐玄伊问道。

  马三娘僵硬地张开几乎快黏在一起的嘴唇,说道:“回、回大理的话……奴、奴只是看过不了多久,就要过冬了,所以提前备上……备上一些酒。”

  “都到这个时候,还不说实话吗?”王君平呵斥一声,吓得马三娘浑身又抖几下,立刻伏下身。

  唐玄伊翻开手头的另一本账簿和写着问询证词的册子,说道:“孟贵,将你之前告诉秦少卿的话,再说一遍。”

  马三娘心中咯噔一声迅速看向身边跪着的孟贵,她试图也让他看她一眼,好从他的眼中看出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但是孟贵从头到尾都没有回望马三娘。他用着带着几分哀求与讨好的神情抬头看向唐玄伊,答道:“回唐大理……罪人真的与这件事无关,是马三娘给鄙人介绍的田响,说是有一笔生意要关照鄙人,让鄙人以欠单的形式为田郎君记账,由田郎君付给鄙人一大笔钱,鄙人再通过酒的方式换给马三娘……说、说这种以货换货的方式,不会有人发现……”

  “你、你说什么——”马三娘颤抖着对孟贵低吼,尾声拉得极长,仿佛是在歇斯底里又带着几分哀求,“我、我什么时候……”

第178章 渗寒

  “你别不承认了!”孟贵突然恶狠狠地回望马三娘,“你、你将我害惨了!你、你就都招了吧,告诉几位大公,事情真的与我无关!我根本就是被你们牵连进来的!早知道……早知道这件事与人命相关与国子监相关,我是死也不敢答应你们的!”

  “什、什么人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三娘回身便连连给唐玄伊磕响头,“唐公,您可要明鉴,奴真的、奴真的……”

  唐玄伊伸手朝外扬了一下,王君平便将孟贵带走。

  马三娘见孟贵被带离,一种更加恐惧的感觉席上心头,一面回头张望着孟贵被带去哪里,一面又不安地回来反复给唐玄伊磕头。

  “官商勾结,按唐律是一条重罪,更别说是牵连国子监命案。你衡量一下,多少钱,能买了你的命?”唐玄伊身体稍向前倾,右手平放于案几上,压迫的气势随即而来,“若不想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在,我最后问一次,你必须照实回答。”他顿顿,一字一句道,“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期间,倪荣华、田响、焦熹三人,真的每夜都住在你那里吗?你,可以为他们做证吗?”

  马三娘唇瓣微微颤抖,她抬头对上唐玄伊的视线,本是想说些什么,可那视线却像一把尖刀扎在她的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心里似乎在经历无比的挣扎,整张脸终于渐渐扭曲起来,然后带着哭腔地伏地大喊一声:“唐大理,饶命……奴、奴也是被逼无奈!奴不会因为钱欺瞒大理、是因为、因为他们威胁奴,如若、如若照实说,就会让奴在这长安城无法立足,会将奴赶出去……奴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与国子监的命案有关……奴以为只是帮着骗骗几位小郎君的父亲……没想到、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奴招……奴什么都招……”马三娘哭花了一张脸,颤声说道,“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期间……奴根本就没见到几位小郎君,他们、他们并没有来过奴这里……奴不能替他们作证。”马三娘急促喘息着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闪,说道,“对了,唐大理,奴想起来了……之前奴曾偷听过他们说话,他们提到过一个地方,好像是在那里藏着什么人!”

  唐玄伊眸子微颤,追问:“什么地方?”

  “具体什么地方奴不清楚……但……”马三娘低着头回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恍然,喊道:“但奴确定是在归义坊里!”

  ……不多时,大理寺卫士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并不算大的归义坊内。归义坊的坊民几乎从未在这不起眼的地方见过这样的阵仗,于是没过多久,四周便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根据这里人说,归义坊因为地价便宜,所以空房很少。但以前确实有一间空房,因为死过人,所以当地里坊的人很少靠近。近来倒是被其他里坊的人买了去。

  根据这个消息,唐玄伊很快找到了那间刚刚售出不久的房子。

  房子破破烂烂,到处都结着蜘蛛网,一点都不想是买来居住的样子。

  在锁匠开锁的当空,秦卫羽调查了周围一圈,沈念七也已风尘仆仆赶到门口。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紧绷。

  这道门打开之前,很多猜测会浮现脑海。

  贺子山会不会被关在这里?

  贺子山是死是活?

  房子里会不会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

  还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些不断徘徊着的可能,随着锁匠那边“咔哒”一声结束。

  秦卫羽上前,晃了下木门,然后用力将它推开。意外的是,门上并没有太多的厚土,看样子最近几日有人反复推开过。

  一种诡异的气味以及压抑的气氛忽然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沈念七手背贴在鼻息处,下意识后退半步,一点没有平时轻快的神情。

  房间十分凌乱,铺满潮气,到处生着青苔色的东西。榻上、地上扔着被撕坏的粗布,勉强可以辨认来源于一件衣裳。地上盘着绳索与铁链,还有些不堪入目的刑具。桌子上残留着一些没有吃完的饭,已经发了臭。房间的窗子都是被木板钉死的,一点不透光,比牢房更加渗人。房里还隐隐透出一股浓烈的异味。

  更重要的是,这间房里,到处都是血,已经发黑的陈血。

  “秦少卿,立刻带人在周围问询,同时派几个人,看看周围有没有埋尸的痕迹。”唐玄伊下令,脸色十分阴沉。

  秦卫羽立刻带人去办。

  房里只剩下唐玄伊与沈念七勘查现场。

  沈念七明显有些迟缓,始终蹙着眉,一种作呕感几乎贯穿了她的身体。

  倒不是因为那陈血的味道,而是因为这压抑沉闷的气氛。

  一些童年时被村民攻击,关押在黑屋中的经历一点点在沈念七的心口晕开,她的唇瓣下意识抽动几下。

  辱骂、殴打、饥饿……

  这是她在初次下山,遇到唐玄伊之前经历的事情,刻骨铭心。

  就在这时,熟悉又让她安心的檀香味在她身边绕开,恐怖的画面被紫袍的衣襟所取代。

  “跟其他人出去看看吧,也许有尸骨。”唐玄伊说道。

  沈念七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对上了唐玄伊坚定的眸。

  其实念七还是想陪在唐玄伊身边的,尤其是不久前两人刚刚吵过架,遂嘟囔道:“尸骨又没出现,我也可以勘察现场啊。”

  唐玄伊没说话,指尖下滑到她的手上,轻握住,然后举在沈念七的面前。

  这时念七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褪尽血色,白到发青,甚至冰凉麻木,被唐玄伊攥在手掌中,被突显得尤为冰冷。

  原来自己仓惶,早被唐卿看透。

第179章 错误

  更巧合的是,那一年的那一刻,也是在这种感觉侵蚀她理智的时候,他出现在她的面前。

  其实,一切都没变。他还在,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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