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85节

  为了平息矛盾,唐玄伊曾亲自到宗正寺登门道歉,往日旧怨难得翻篇儿,这次的案件却又牵扯上了宗正寺卿的长子,可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坐在倪敬身边的,是太常寺少卿田响,也就是田丹的父亲。唐玄伊对他有所接触,他一向是个中庸派,从不得罪谁,做人做事都擅长打太极。如若只有他一人,兴许他会去唐府游说说情,这番直接走入大理寺,可以得知,是随着倪敬的愿而已。

  另一位则是焦熹之父,焦夏俞,定远将军。据说是当年与自己的父亲一同镇压过太平公主祸乱的将军之一。他为人严肃,稍显蛮横,盘腿坐在席上,厚大的双手紧捏双膝,俨然一副要来据理力争的样子。

  看来,几位是有备而来。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抿住唇,步入正堂。

  “让诸位久等了。”唐玄伊礼貌颔首。

  倪敬睁开眼,与其他几位一同从榻上站起,共通长揖示意:“唐大理。”

  语气上虽客情,但几人眼神都在这一瞬进行着风云变化,他们似乎也在尝试捕捉唐玄伊的态度,看他是缓和的、可商量的,亦或是准备来坚定的拒绝的?

  然而,唐玄伊太擅长掩饰情绪,在他那黑漆深邃的眼底,并不见任何可供他们参考的情绪。

  “请问几位大驾光临大理寺,是有什么事吗?”唐玄伊保持礼貌浅笑,故意不将事情点破。

  “听闻近来大理寺先下手接了一起案子,牵扯了不少人,所以我等也是来关心关心。”左朗说道,声音微沉,“实在担心少不更事的孩子被人陷害栽赃,所以我们几个老的,自是要来给孩子们做个主。”

  “左大夫是指,国子监的案子?”唐玄伊问道,顺便做个手势邀请几位入座,自己也坐入凭几后。一名卫士给上了一杯茶。

  左朗抻抻下摆,重新端坐于席,说道:“这件案子牵扯到《大衍历》以及许多其他因素,事关重大,所以左某是来特别与大理商议,将这件案子做三司共审。我等也想旁听旁听。”

  “然,这件案子现在刚刚开始调查,牵扯不上审议之事,左大夫的提议,有点为时过早了。”

  “那,不若交给御史台来办这件案子,如何?”左朗问道。

  唐玄伊的动作微顿。

  须臾,轻笑几声,饮茶,不急不躁地回答:“左大夫真是说笑了,这件案子事关贺博士失踪,生死不明,按照案件类别,怎么也该是大理寺来办理,御史台一向管辖官员评级审核。命案之事应该不在范围之内。”

  “但是贺博士也是食官家俸禄,自也是御史台可以管的。”

  “御史台的管辖范畴,难道不仅仅限于贺博士消失之前吗?”唐玄伊压下茶杯,抬头平静地看向左朗。漆黑的眸底划过一丝锐利的气势,忽然间就撕破了左朗的攻势。

  无声的压力落在整个正堂。

  左朗眉心微拧,没有回应,回头看向倪敬的意思。

  比起左朗的微微急躁,倪敬却显得格外沉静。

  “大理莫要怪左大夫着急,我等都是为人父母之人,想要对自家犬子多一些照顾,都是常理之中的事。这番前来,也并不是定要让大理寺交出案子,不过是想协助大理寺,将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捋顺捋顺。”

  “就是,唐大理!”定远将军焦夏俞插嘴说道,“我们自己的小兔崽子,我们更清楚他们会不会做这种害人命的事。他们一个个都十分乖巧,虽然有时会捣蛋,但本性都是善良的。我们也帮着大理分析分析,究竟是谁要害我们的小兔崽子!”

  “可是,大理寺不过只是找几位小郎君询问了现场的情况配合调查,并没说,几位小郎君是嫌犯,何故如此阵仗来此游说?就好像几位知道,大理寺会查出些什么,所以提前招呼一般。”唐玄伊指尖滑动着杯盖,故作困惑地轻笑一声。

  焦夏俞脸色一下就变得铁青:“唐大理,你——”

  “咳咳……”坐在另一侧的田响用力咳嗽两声,似乎在提醒焦夏俞不可冲动。

  焦夏俞撇撇嘴,弯着身又坐回席上,一摆手:“我是个粗人,大理、宗正,别见怪!”

  倪敬浅笑一声,似乎一点都没被焦夏俞冒出的这几句话打扰,反而接着他的话说道:“唐大理多虑了。如果几位的子弟与案件有所牵连,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不会纵容求情,一切按唐律处置就是。但也正如焦将军所说,我等身份特殊,有些人心怀叵测,想要陷害我等犬子,我等也不会坐视不理。但这些都是后话,我等只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所以特来协助大理,帮着分析分析案情。”

  “哦?那真是十分荣幸。”唐玄伊回道,“不知几位有何见教?唐某洗耳恭听。”

  “倪某听左大夫提过这件案子,首先《大衍历》被人调包,贺博士出事时间是九月六日晚上。对吗?”

  “是这样的。”唐玄伊回答,想起早前给御史台提交卷宗时,寥寥写过几笔。

  “其实,在我等来大理寺之前,也就是今日清晨的时候,曾找犬子回家问过情况。其中,有一件事让倪某觉得十分在意。”倪敬顿顿,接道,“首先,是《大衍历》的事。国子监的生徒大多出自名门,而且年纪也都不小,不会像七八岁孩童那般不顾轻重。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是不可能顶着抄家的风险去拿《大衍历》做赌注玩耍。所以可以推断,案件首先相关者,必是与《大衍历》有直接关系之人。其次,九月六日当晚,我等犬子皆不在国子监,这点左大夫的侄儿左志杰也已经证实。而左大夫之侄,并没有任何作案动机,可见只是看到影子的可能性最大。那么这其中,既有作案动机,当夜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还可以路过贺博士房间的只有一个人。”最后四字,倪敬说得稍微用力。

  闻言,唐玄伊眸子忽的一顿,半晌,缓缓看向倪敬。

  “倪宗正的意思是……”

第167章 暗示

  唐玄伊抿唇,又垂眸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说道:“戴德生?”

  “就是他!”憋了半天的焦夏俞再度开口,“这孩子的父亲戴鹏正本身就是被贬罪官,后来还在岭南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如今陛下恩赐他前往国子监学习,这个田舍子非但不领情,还怀恨在心,劝说左家郎君不说,竟然还用这种方式诬陷其他几位小郎君,真是弄得国子监乌烟瘴气!”

  “是这个意思。”一直看着倪敬脸色的田响也跟着附和。

  “也就是说,几位笃定是戴德生迫害的贺博士?”唐玄伊问道。

  “只是给唐大理一个合适的方向,我等与大理都是同僚,还请大理还我等犬子一个公道,莫要被奸人带走了方向。”倪敬起身,对唐玄伊长揖,其余几人也跟上。

  唐玄伊也起身回礼,心下也多了几分了然。

  此趟几位前来,明着是帮着大理寺分析案情,实际是给大理寺引一条几人都较为合适的调查方向,以来个大家皆好的结局。这与真相无关,只与利益相关。

  唐玄伊不正面应答,只差卫士又倒了几杯茶。

  之后,几位又经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对谈。这期间,他们又再度与他讨论了有关事件的其他可能,但唯独却对小郎君的事避而不谈,正所谓,话说三分,不多不少。

  再后来,无话可说,该提点的都提点到了,几人已没多留的必要,终于拂袖离开大理寺。

  唐玄伊亲自礼送几人。

  眼看着一辆辆马车从眼前驱离,唐玄伊终于轻松口气。

  可是就在倪敬的马车路过唐玄伊的时候,里面的人却让车夫暂时止住,而后掀开席帘,对着唐玄伊说道:“大理,今日我等的话,真诚希望大理好好三思,不要做出什么伤了和气的决定。”

  “大理寺只问真相,不问情理。但,小郎君若没有犯事,大理寺自会换小郎君一个公道。”

  倪敬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下唇角,看不出对唐玄伊的回答满意与否。

  半晌,只道了一句:“代倪某,向唐将军问好。”

  唐玄伊眉心微蹙,只当是客套话,便颔首道:“唐某会将话带到。”

  这回,倪敬轻轻笑了,不紧不慢地将席帘放下。

  最后一辆马车驶离,唐玄伊目送许久,脸上笑意渐渐转为平淡。

  其实这种情况,他早已料到,既然是国子监的命案,自要与大公进行周旋。

  然而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席上心间。

  仿佛有一直警钟,在脑海里不停晃响。

  唐玄伊忽然感觉到有一抹视线,猛地回身看去,一个人影出现在唐玄伊的身后。

  “你……”唐玄伊略微诧异。

  “唐大理。”一袭常服的夏元治提着两壶酒与一块羊肉来到唐玄伊面前,笑道,“刚巧路过,又到了午膳之时,介不介意一同吃酒?”

  唐玄伊见到夏元治,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更不知道他是否是替左朗来进行另外一番游说的。

  但看到夏元治豪爽的笑容与他手上的酒,还有手臂快要夹不住的几个长盒子,还是忍不住笑了下。

  反正今日,他最大的工作,就是应付上门当说客的大员,多一个夏元治,少一个夏元治,无妨。

  “刚好左大夫走了,一起用膳吧。”

  “呀,左大夫来过了?”夏元治露出刻意的惊讶。

  但是无论是唐玄伊还是夏元治都知道,这是个随便就可以识破的玩笑。

  于是两人纷纷笑开。

  唐玄伊伸手,做了一个“请”字。

  ……

  沈念七背对着唐玄伊,盘着腿,故作从容地卷着发丝坐在案前。偶尔眼睛会瞟一眼案上放着的酒,酒香四溢,可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竟忍住了不喝。

  唐玄伊径自坐在另一个案前,视线偶尔会落在沈念七身上,但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去管教她。

  夏元治看在眼里,笑开了花:“两位今日这是怎么了?小夫妻吵架了?”

  话说至此,不仅唐玄伊脸色微变,沈念七更是瞪着一双眼睛回头看向夏元治。

  “哪里来的夫妻?我和谁是夫妻?!”沈念七视线瞟了眼唐玄伊,回头,故意扬声说道,“我啊,只是在大理寺当差的,待师父回来,我便要去嫁人的!夏郎君莫要说些胡话,万一我嫁不出去了岂不很糟!”

  “哦,沈博士要嫁人啊……”夏元治看了眼唐玄伊。

  他依旧岿然不动,倒了一杯酒,敬夏元治,然后又倒一杯酒,给沈念七。

  “祝沈博士,早生贵子。”他轻声说道。

  沈念七当即脸就青了,愤愤接过酒杯,豪迈地一饮而尽,再往案上一扣:“多谢唐大理了!”

  唐玄伊看起来心情很好,颔首,不忘道一句:“不客气。”

  沈念七气得离开坐席,走去一边儿泄愤去了。

  夏元治憋着笑,饮下了杯中的酒,随后看向正在看着发小脾气的沈念七的唐玄伊,说道:“唐大理真是好兴致,这种时候还有心情逗弄沈博士。”

  “人生若不能苦中作乐,便无乐趣可言了。”

  “男人啊,果然都是一样。越是在乎,越是欺负。”夏元治摇着头,给唐玄伊又添了些酒。

  “你能看出我在乎沈博士?”唐玄伊问道。

  “瞎子才看不出来!”夏元治失笑。

  “哦。”唐玄伊说着,拿起酒杯在手中晃晃,他深望沈念七,接了一句,“沈博士就看不出来。”

  夏元治“噗嗤”一声笑了,实在是受不了这公开秀恩爱的节奏,遂扬起酒杯说道:“上回错过了,这回补上。来,大理,我们一同饮一杯。”

  唐玄伊回首,举起酒杯与夏元治共饮。

  而后唐玄伊主动说道:“几杯酒已经够了,待会儿大理寺还要办案。夏郎君尽可说说关于国子监案子的事。”

  然意料之外的事,夏元治浅笑着夹了一口羊肉,囫囵塞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夏某还真不是为了小郎君来的,关于小郎君的事,左大夫比夏某的分量重。夏某是有另外一件事。”夏元治将筷子放下,将盒子下放的一张纸摊在案几上,“是为了这个。”

  这是出乎唐玄伊意料的,他放下酒杯将纸翻转过来。

  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这是什么?”唐玄伊拢眉问道。

  夏元治咀嚼着,说道:“一颗人头。”

  唐玄伊神情微动,重新看向画上女子,眸底浮现了一缕轻波。

第168章 无尸

  夏元治解释道:“这是某今日来大理寺时见到的布告,听说昨夜在安善坊的巷子里,有两名醉汉发现了一颗腐烂的人头,根据头发上的配饰,京兆府的人找到了死者的家眷,据说是一名从某位官爷家逃走的女奴隶,官爷知道后十分震怒,说是一定要找到凶手,要求赔偿在女奴隶身上耗费的财产。现在京兆府发榜,在临近安善坊的地方都贴上了这名女奴隶的画像,希望可以得到一些线索。夏某觉得其家人实在可怜,遂带了一张画像来大理寺,想看看唐大理这边是否有什么线索?如能尽早破案,也算是尽份心意,如能找齐全尸,死者也可瞑目了。”

  念七本还在生闷气,忽听了一耳朵这边的谈话,顿时气性便被好奇心淹没。神情一变,忽踏着流星大步返回席上,蹩脚地扭着头也看向唐玄伊案几前的那张画像。

  画上女子相貌普通,只是右眼下有一颗泪痣,看起来唯唯诺诺,让人有些心疼。

  念七眉心蹙起,说道:“赔偿财产?出了人命担心的竟然是这个?”

  她一向很讨厌大唐的奴隶制,所以夏元治的话格外刺耳。

  夏元治笑容也十分苦涩:“对这里的人来说,奴隶与牲口一样,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然而,如果只是一般命案,属于京兆府的工作,大理寺不该插手。”唐玄伊抬眸回道,指尖在画像上稍点两下,又道,“不过,既然是夏郎君所托,唐某会多加留意,画像放在我这里吧,如果有线索,我会直接找京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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