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7节

  “那依沈博士看,还是上大刑更好?”唐玄伊难得浅笑了一声,“某以为沈博士不擅长对付活人呢。”

  念七知道自己被挤兑了,却深陷唐玄伊那不经意的一笑不可自拔,不仅没反驳,反而笑得更加灿烂。

  秦卫羽主动说道:“正所谓世间最经不住考验的便是人心。其实,雅竹与苏二娘若都不开口,那么她们可能真的无法突破,皆会因无罪而释放,但在这件事上,我相信雅竹只是受牵连者,不会有与苏二娘一同承担秘密的觉悟,只要她有一点动摇,这份动摇这就像陶瓷上的冲口裂缝,迅速蔓延到全身演变成恐惧。所以……我们要做的,只需要等雅竹自己消化这份恐惧。”

  念七向后仰去,双肘撑着身子,一边笑吟吟地望着负手窗边的唐玄伊,自豪地说道:“原来是攻心为上,不愧是唐卿。”

  唐玄伊负手看向窗外那被风吹得四处摇摆的树枝,“只是各个击破罢了。”

  话音刚落,“兑”字审讯室的卫士已经匆匆赶来,揖礼而道:“大理,兑字审讯室的雅竹在敲门,说有事要告诉秦少卿!”

  唐玄伊指尖停了,唇角扬起了一丝浅弧。

  ……

  片刻后,秦卫羽重新返回了“兑”字审讯室。

  此时房内的雅竹已经和先前有了截然不同的神情,她身子前倾,双手放在矮桌上紧张地攥着,手指苍白发青,看起来冰冰凉凉,但相反,她的脸色红润,呼吸急促,眼神急切万分。

  见秦卫羽回来了,雅竹二话不说就从席上站起,又惊又怕,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秦公,假母、假母招了吗?她说了什么吗?”

  秦卫羽只手安抚雅竹,他并没透露只字片语,仅是垂下眼帘沉默不语。然只是这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让已是惊弓之鸟的雅竹眼睛瞪大双眼,“她果然要我做替死鬼吗……”她满眼恐惧,然后死命抓住秦卫羽的手臂,“秦公,千万别让其他大官人相信她的话,苏二娘是个罪人!她隐瞒了很多事!奴说的才是实情!您尽管问话,奴全部都说!!还请大理寺还奴清白!”雅竹跪在地上连连给秦卫羽磕头,一下一下,声音回荡审讯室。

  秦卫羽将雅竹扶起,疼惜地替她擦去泪痕。

  “你放心,大理寺绝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我们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雅竹声泪俱下,用力地点着头。

  待秦卫羽重新坐在雅竹对面的时候,雅竹已经平复了方才激动的情绪。

  秦卫羽知道,人总是会为自己下定的决心找寻一个正义的理由,而这个正义的理由,雅竹已经找到了,且坚定地相信着。

  “雅竹娘子,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雅竹用力而快速地点了几下头,她正襟跪坐在席上,双手紧捏裙摆,“秦公想问什么,奴什么都说!”

  “那么告诉我,关于凤宛,你都知道什么?比如,她的去向?”

  “凤宛?你们怎么知道……”雅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想明白,既然已经将她与苏二娘带来大理寺,必是已经调查了关于凤宛的事,她侧眸陷入回忆,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些痛苦,“凤宛的去向……”雅竹垂下眼帘,“凤宛确实逃走了,是奴劝她逃走的。”

  秦卫羽右眉轻动,在册子上写上雅竹所说关键几个词,随后又问:“为什么要逃,在苏二娘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雅竹双手突然紧捏变成狠狠攥住,脸上也显出了狰狞之色,“她就是个疯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雅竹轻颤着唇,然后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襟,“秦公看了这个就会明白了。”在雅竹雪白的肌肤上,印着的全是尚未消退的青紫打痕,甚至还有鞭子抽打的痕迹,触目惊心。

  “为什么会这样?”秦卫羽眉心拢起。

  “在长安,能在平康坊有一席之地的大店都有雷打不动的靠山。苏二娘当然也有。但帮苏二娘维系这些靠山的,却是我们这些被她买回来的苦命女子。”雅竹双眼噙着恨,一点点拢回衣衫,“苏二娘为了维护自己的生意,会挑选几位才色略佳的女子,暗地送给一些大官爷随意处置,而且违背行规,分文不取,目的奴不清楚,但奴知道有许多罪事,都是通过苏二娘的从中斡旋而被压下来的。但相对的,苏二娘越是顺风顺水,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女子便更加命苦……接收我的那位,倒还算客气,只是平日会受些皮外伤罢了,但接收凤宛的却不一样,真是将凤宛往死里打!您没见到凤宛身上的伤,皮开肉绽,骨头碎裂,那都是家常便饭……”

  秦卫羽眸子倏而一动!

  唐律规定,不允商户与朝廷官员买卖以外私下接触。

  若有证据,必入重罪!

  难怪包括苏二娘在内,即便出了命案,也都缄口不言。

  秦卫羽心中明白,却没特别点出,仅在册子上划拉了两笔。

  “那房里的那些黄符是怎么回事?”

  雅竹略显尴尬,低头说道:“那、那确实……没有特别的含义。凤宛逃跑之后,奴怕苏二娘再找凤宛的麻烦,便说凤宛死了,还在夜里装神弄鬼了一番。她以为凤宛鬼魂来索命,便差奴出去求符,但因为此事关乎生意,所以不让我们透露原委,只说是姐妹玩玩,求姻缘什么的。”说着,雅竹的情绪又渐渐放软,“但无论如何,身在平康坊,便是身在水深火热中。奴也真没想到凤宛真的可以逃走,只是有点气她离开时也不跟我说一声,但也没办法,只有骗过自己人,才能骗过苏二娘不是吗?但愿离开的凤宛可以过上好日子,奴到现在还记得,她曾那般向往紫云楼前曲江风光,说想要去哪里独舞一曲,凤宛的舞真的很美,她的舞都是自己编的,只适合她一人,没有能够效仿。不过,再是有才,紫云楼也不是奴等之人可以靠近的地方,终归只是南柯一梦……”雅竹忍不住陷入回忆,忽然一怔,“难道,秦公是怀疑是凤宛在酒窖里杀了人吗?”

  “我可并没这么说。”秦卫羽微微一笑。

  雅竹这才稍稍放心,但仍是不安地攥着自己的裙角。

  “雅竹娘子,你可知,接手凤宛的官员的名字?”

  雅竹微怔,沉思片刻,恍然,于是小心点了下头,道:“虽然这是秘密,但是我无意间从假母那里偷听到了……”顿顿,压低声音接道,“是一个叫霍玉的致果副尉。”

  秦卫羽眸子微动,“你确定是七品致果副尉,霍玉吗?”

  雅竹用力点了下头,“奴,确定。”

  “那,在长安城,凤宛可有情郎?”

  “怎么可能……”雅竹苦笑了一下,“秦公。像我们这种风尘中的人,若敢私寻情郎,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啊。”说着,雅竹忽像想起什么一样有一瞬失神,随后紧忙又摇摇头,坚定了方才的说法,接道,“奴就知道这么多了,奴也是受害者,还请秦公替奴主持公道!”

  雅竹挪挪身子,给秦卫羽磕了一个头,可就在准备压下身子磕第二下的时候,雅竹的肩膀却被秦卫羽顶住了。

  “且慢,雅竹娘子,某的问题还没问完。”

  雅竹愣了下,道:“可是,再多的,奴也不知道了,这次是真的不知道了。”

  秦卫羽搁下笔,抬眸直视雅竹。

  “最后一个问题。”秦卫羽稍稍倾身,凝视雅竹,“近期可有道士进过酒窖?”

第13章 玄风

  “酒窖?”雅竹索眉回忆,刚想摇头,却在一半时止住,并重新凝眸看向秦卫羽。

  “对了,我想起来了。在凤宛走后,苏二娘做了几次噩梦,折腾的姐妹们暗无天日,苏二娘觉得灵符也没用,便请了一位道长驱邪,苏二娘很少让奴等窥探隐私,所以中途进没进过酒窖奴不知,奴也从未见过这位道长。”

  秦卫羽眸子微亮,“那你可知,苏二娘请的是哪里的道士?”

  雅竹则摇摇头,“这个,就只有苏二娘自己知道了。”

  ……

  彼时,“艮”字审讯室中,已经传来了酣睡的声音。

  王君平侧躺在席上,早已不知做了几个回笼梦,就连坐在对面等着挨审的苏二娘也忍不住被他的睡意侵扰,一个劲儿的“磕头”。

  “轰隆”一声,铁门响将两人的清梦全部打碎。

  “王少卿!东西送来了!”卫士小跑而入,双手奉上一本蓝皮的小册子。

  王君平一脸茫然地从席子上坐起来,单手呼噜了下泛油的脸,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然后用力抻了下筋骨。

  “终于可以开工了。”他说着,晃悠悠地站起身,到后面架子上随手挑了几样看起来很可怕,甚至还带着血迹的刑具,框框扔在地上,说,“雅竹娘子的证词已经落实了。接下来,就轮到咱们了。”

  苏二娘一听雅竹已经招了,整个人登时垮了下来,再一看那刑具,终是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大老爷,别审了,奴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奴招,奴全招!!”

  王君平正弯腰捡刑具,闻言,身子一顿,便慵懒地站起身。

  “怎么能这么没骨气呢?”他俊脸一皱,遂松开捡刑具的手,冰冷冷地说道,“那么,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王君平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不是请道士在店里驱过邪?”

  苏二娘微愣,不得已的,点了点头。

  “道士是否进过酒窖?”王君平再问。

  苏二娘知自己上回欺瞒了大理寺,稍有胆怯,小声应道:“确是……因为若是店里闹邪物必然会影响生意,所以奴便将道长请入酒窖进行几日作法,那几日道长不让任何人进入,前几日奴放在上面的酒卖完了,这才不得已让人去拿,结果就看到了白骨,于是、于是奴也是马上上报了京兆府,未曾想过隐瞒……”

  “是你不想隐瞒,还是因为见证者太多,所以不能隐瞒?”王君平挑了眉。

  苏二娘身子一晃,尴尬地扯了下厚唇,“当然,当然是不想……”

  “那么说说你请的那位道长吧,何时离开的?”

  “道长?道长其实多日前就离开了,但那日奴入酒窖拿酒时发现酒窖的门竟是没锁的,道长离开时也并未打招呼,中途是否有人又来过奴确实也不知。”

  这就麻烦了。

  王君平不由撇了下嘴,随即一字一句问道:“行吧,最后一个问题。进过酒窖的道士是哪里来的,姓甚名谁?”

  苏二娘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恍惚地回答着:“是玄风观……玄风观的道林师父!”

  ……

  日渐黄昏,长安的天仍是阴沉沉的,像是有着散不去的风沙。大理寺议事堂的窗子吹得来回摆动,仿佛有什么要破窗而入。

  “玄风观……”

  唐玄伊的桌案上,已经摆上了雅竹与苏二娘二人的全部口供。此时苏二娘已经被押送御史台,准备接受关于“行贿”的新一轮的审讯。而雅竹则以证人的身份同时被送往御史台。在临行前,他让雅竹绘下了一幅凤宛的画像,乍一看是一名穿着红裙的平凡女子,虽然据闻她十分有才学,但相貌确实不算出众,也没有任何特点,大概就算拿着画像与旁人一一问过,也不会对画上女子有半点印象。

  也就是说,画像寻人,基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凤宛这边没有特别的突破,更麻烦的是,苏二娘竟然供出了玄风观子清道人的关门弟子,瞬间将事态变得极为严重。

  玄风观乃是陛下钦点的道观,子清道人与陛下关系甚好。也因为这层关系,朝里大臣无不前往玄风观与子清道人交好的,若是凶手真是与道林有关,大理寺的调查很有可能会被各方压得束手束脚。

  玄风观轻易动不得,除非有确凿证据直接抓人。可不直面道林,便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便不能直面道林,结果回到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上。

  唐玄伊用力捏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头是越来越疼。

  这时议事堂里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唐玄伊抬眸,看到了正拿着另一个小册子而来的沈念七,她将册子一如既往地放在唐玄伊的案前,点了点上面的字,道:“唐卿,两具骸骨的身份和信息已经确定了,确实是霍玉与谷达。”

  对,还有死亡的七品官,他们与凤宛的关系已经有了,但他们与道林的关系又如何?

  唐玄伊没有看册子,只觉得头更疼了。

  念七伏案仰视唐玄伊紧蹙的眉头,又垂下视线看了下雅竹与苏二娘的供述,此时状况了然于胸,便不加打扰,准备小步溜走,趁着唐卿思索案情偷口酒去喝。

  唐玄伊听到离去脚步声,有点纳闷今日沈念七的干脆,遂透过指缝看向念七的背影。

  眉心突然因想到什么舒展。

  “沈博士。”唐玄伊倏而唤道。

  沈念七浑身一颤,站定,然后尴尬笑着转回身,“有什么吩咐,唐卿?”

  唐玄伊望着望着,唇角渐渐扬起了一丝弧。

  “想去玄风观走走吗?”他问,问的很认真。

  沈念七懵了,但于她,任何地方,不去白不去,遂点了下头,道:“当然。”

  唐玄伊唇角又是一动。

  “现在就走!”唐玄伊突然起身,抓上外袍便朝门外走。

  “现在?!”沈念七瞪大眼睛,愕然地看了眼几乎快要被刮掉的窗子。

  谁料话没说出口,她的腕子已被唐玄伊捉住,一个回身,便踉跄跟出了议事堂。

  ……

  这是沈念七最痛的一次旅途。

  沈念七裹着唐玄伊的外袍站在玄风观的大门口,天空因风沙而变得污黄,走在街上的人影像是鬼魂般模糊不清。沙粒儿随风呼啸,轮番锤在她的脸上,只觉得像是要剥去她的皮一样肆虐。

  在她脑海里,这个时候本该是趁着唐玄伊思案,然后跑到公厨里点上几壶阿婆清,吃着酒,品着菜,在风沙呼啸的日子里享受着宁静的时光。熟料此刻却身在浩沙之中不可自拔。这让她想起了一句话,昨日她看戏,今日戏中人。兴许是因为风沙原因,今日的玄风观着实没有太多的香客,香炉里的香大多熄灭,甚至围了个边儿,以防风沙将香灰吹得满园都是。

  正因此,唐玄伊与沈念七的到来,正巧让道观里添了些今日的香火钱。尤其是看到唐玄伊身上穿的那身紫袍十三銙,小道士们更是纷纷礼待,簇拥下将唐玄伊与沈念七迎进了大门。

  风尘仆仆跑来接待的,是一名叫道宣的小道士,他约莫二十出头,唇红齿白,长了一张天生的笑脸,笑容十分温暖。

  道宣是个手脚沉稳,做事很有条理的人,虽然很少出外见客,但沏茶倒水的流程却如斯熟悉,仿佛是一位深谙世事的老道之人。

  待忙活完其他,道宣便正襟坐在唐玄伊面前,道:“唐大理足智多谋以及沈博士的骨学之术长安闻名,贫道师父早已仰慕多时,可惜近日师父出门游历,否则定是要亲自来迎。如此不凑巧,还望唐大理、沈博士海涵。”

  “哪里的话,玄风观闻名长安,是某早该来拜会子清道长才是。”

  道宣轻颔首,表现的极有分寸,随即困惑问道:“今日风沙颇大,唐大理特意来玄风观,可是有什么要事?”

  唐玄伊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晃了下,浅笑一声,“既然道宣师父问了,那某便直言。实际上,某近日正办着一桩案子,但遇到颇多险阻,所以想来卜上一卦,求问结果。不过……”唐玄伊顿顿,“听闻玄风观有位道林师父,在风水卜卦方面堪称一绝,某也是闻讯而来,所以可否请道林师父帮忙占这一卦。”

  提到道林,道宣的眸子冷不丁稍稍动了一下,他在困惑,也在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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