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16节

  接下来的时光,正堂中只有洋洋洒洒跃入的金色暖阳,以及瓶瓶罐罐轻碰的声音。

  不久后,沈念七终于将唐玄伊的伤势处理好了,她松一口气,一抬头,看到了唐玄伊平静的睡颜。

  念七将他的手轻轻放于案上,然后长舒一口气,端详着唐玄伊的俊容,喃语:“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啊,唐大理。”

  她抻抻衣角起身,取下唐玄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然后放轻脚步离开了正堂。

  当唐玄伊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生生震醒的。

  大理寺卫士来报,御史台左朗左大夫亲自来大理寺接左小姐回府。

  唐玄伊先是在正堂环视了一圈,没见念七身影,又看了眼自己一如既往被包扎得一团糟的手,唇角若有似无动了动。

  随后,恢复肃穆,对下面人道:“我这便出去。”

  ……

  此时阳光大好,逼近正午。

  一向冰冷刚硬的大理寺也悄然蒙上了一层软绵绵的暖意。

  大理寺卫士分居两侧揖礼迎接三司之首——御史台御史大夫左朗。不过此刻的左朗却没有心思顾忌其他,一心都扑在了那正小步朝他走来的自家闺女身上。

  左诗韵见了左朗,干涩困乏的眼眶顿时蒙了一层雾气,她强忍着,恪守礼节地小步走向左朗。

  “父亲大人。”她颔首行礼,紧咬下唇。

  左朗点了下头,虽依旧保持着御史大夫该有的严肃与冷静,可视线却焦虑地落在左诗韵身上,确认着她是否真的毫发无损。

  半晌,左朗才将憋了许久的一口气,慢而缓地吐了出来,沉下声对左诗韵道:“没事便好,以后切忌轻率而为。”

  “诗韵谨记大人的话。”左诗韵回道。

  这面,随唐玄伊一同来迎人的王君平不禁撇了下嘴,心想这御史大夫对诗韵小姐还真是严苛,难怪总觉得诗韵小姐总是一脸隐忍不言的样子。

  “左大夫。”唐玄伊停住步子,礼貌颔首。

  听到唐玄伊的声音,左诗韵第一个回过头,之前还宛如偶人那般平淡的脸上,忽而蒙上一层符合她年纪的少女期盼。剪水双瞳透着光彩,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了弯弯笑容,只是看到唐玄伊已经包扎完的手时,眼神稍稍闪烁,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左朗见唐玄伊,回礼,脸上稍显轻缓。实际上,御史台与大理寺在公事上有不少交集,但私底下他却与唐玄伊本人甚少来往,未想,真真正正的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况。左朗脸色微有凝重,不免觉得有些失了面子。

  可该说的话,必还是要说,遂放下年长者的身段,稍作揖礼,道:“这次诗韵能平安无事,多谢唐大理出手相助。”

  “这是应该的。”唐玄伊回道。

  话音刚落,秦卫羽便来到唐玄伊身旁,低语道:“大理,道林已经安顿好,随时可以提审。”

  唐玄伊轻点头,扬手示意秦卫羽暂且退下。

  听到“道林”二字,左朗神色霎时不好,本就严肃的脸上,蒙上一层难以化解的怒意。

第29章 御史

  但他依旧保持冷静,回道:“唐大理还是以审犯为主,左某不再多加打扰,这便带着诗韵返回了。代左某向唐将军问好。”

  唐玄伊礼貌应声,亲自送走左朗与左诗韵。

  临走前,左朗又多看了唐玄伊一眼,似欣赏,似判断,总而言之,是在思量什么有关唐玄伊的事。

  左诗韵上马车之时,更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唐玄伊,露出嫣然一笑,然后带着几分羞怯地放下席帘。

  马车渐渐驶离大理寺。

  目送之际,王君平小声在唐玄伊身后说道:“唐大理,左大夫和诗韵小姐看大理的眼神好像都不太一样……”王君平眉心一拢,仗义地一努嘴,“大理,您可不能见异思迁啊!您已经有沈博士了!”

  对于王君平的“敲击”,唐玄伊只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提审道林。”

  唐玄伊转身离开,英姿飒飒,步履生风,衣袂不染一丝尘埃。

  ……

  审讯室的大门被推开,道林踏着沉重却无声的步伐,缓缓被带入了“乾”字审讯室中。

  这是所有审讯室中的头一间,有别于其他房间,这里没有挂了一排的刑具,没有铁锈和血腥混合飘出的怪异味道,倒像是一见风雅茶室,散着茶香,矮桌坐席皆备,只有唐玄伊亲自审问时,才会将犯人带来此处。

  道林被带到门口,卫士上前拆掉束缚他手脚的首枷,“轰”的一声关了门。

  道林显然有些无所适从,可即便如此,那清澈的眼中却没有半点的惊慌失措,只撩过了瞬间的意外,便如死水一般又归回了最初的沉寂。

  而后他看向坐在席前的唐玄伊。

  唐玄伊稳稳坐着,礼貌地示意他坐到对面。

  道林失笑,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还能被待为上宾。遂也不矫情,真如风尘仆仆赶来茶席的客人一样,踏着流星大步来到席前,端坐,颔首示意。

  那沉稳又从容的样子,与他那孩提般的外貌截然不同,也因着眼神的变化,已经再也无法让人回想起当初初见时,那傻傻笑着的少年。

  唐玄伊不急着审,将面前一杯水和一个木盆推到道林面前。

  “道林师父牙痛未解,这是沈博士交待的,盐水一杯。”

  道林拿住杯子,顿着看了眼,随后一仰头饮入,漱漱口,又吐了出来。

  “多谢沈博士关心,确实好了许多。”道林回道,将空杯子推到一边,但指尖脱离的一刻,不知为何,竟对了半分悄然的留恋。是留恋这分最后的安逸,还是无意间回忆起了过往的时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恍惚了一下,他收回手,端坐案前,重新看向唐玄伊。

  “唐大理打算问我些什么呢?”

  唐玄伊看向窗外透出的细微的一道光晕,又看向道林。

  “聊聊吧,随便聊聊。”

  道林不由笑了起来,“这可真不像审讯,他人都说,大理寺动起刑来,能扒掉人一层皮,我本都做好皮开肉绽的准备了。”道林顿顿,“不战而屈人之兵,看来唐卿是预备攻我的心了。”

  唐玄伊仅勾了下唇,不置可否。

  由是道林也长长吸了一口气,抻了抻比自己大上了好几号的囚衣。

  “罢了,如今我都已经戴上了大理寺的铁链,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只是在我将一切说出来之前,唐大理可否告知一事?”

  道林倾身向前,双手叠握放在案上,“大理寺究竟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这个。”唐玄伊从身边拿出一个木匣,推到道林面前,“这是沈博士让我代交给你的。”

  “沈博士……”道林接过,小心推开,看到了里面的那颗残齿。

  道林若有似无地启了唇,又若有似无地将其抿住,只是那一眼,他便全明白了,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也许他可以安慰自己说是百密一疏,但也许,就算再来一遍,他也根本不可能算出沈念七会根据这么一样小小的东西,就识破自己的身份。

  他默默将其合上,坐回原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他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们来聊聊凤宛吧。”唐玄伊忽而开口,打破了之前一瞬的沉寂。

  “凤宛?”道林眸子微动,木石之心终于裂出了一个缝隙,放在双膝上的手,微微弯起,“凤宛、凤宛……”

  他似在回忆着有关凤宛的一切,脸上的表情亦有些不自觉的颤动。

  半晌,道林才用着微颤的声音说道:“凤宛……是个好女人,她不该有这样的宿命。”顿顿,接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她,或许可以说是恋慕着……但,像我这种人,不可能给凤宛什么幸福。所以凤宛大概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对她的情义,又或者说,凤宛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我。她一直当我是弟弟。”说到这里,道林的脸上微微露出悲伤与苦涩,“这本来就是没有结果的自作多情。但尽管如此……”道林话锋一转,凝下了眸,“她仍是我的恩人。当你看到……当你看到你所珍惜的那个人,被别人当做畜生一样对待,若是换做唐大理,又要如何呢?”

  “抱歉,无以想象。”唐玄伊照实回答,神情依旧冷静若冰。

  道林不由笑了,“是啊,我忘记了,唐大理一向不食人间烟火,何来七情六欲?”但顿了顿,又接了一句,“不过,不食人间烟火的唐大理,若是面对沈博士,又如何?”

  唐玄伊右眉无声无息地微挑了一下。在他的脑海里划过了一瞬沈念七被伤害的画面,有些同样莫名的异常感爬上心间,这是他头一次,因犯人的话而泛起波澜。

  但唐玄伊终归还是唐玄伊,只见他冷眸一抬,将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归入心海最深处。身子稍倾,说道:“所以,你便策划了杀害赵荣等人?”

  只一句话,便将道林所有的引导都打破,道林不由沉默了片刻。

  他凝望唐玄伊沉寂的双眸,他明明在之前捕捉到了他一瞬的动摇,可现在,竟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恢复常态。

  唐玄伊,确不是普通人。

第30章 答案

  遂也不再兜弯子,道林重新说道:“是,是我杀了他们。”

  “你与道宣,究竟是什么关系?”

  道林刚要开口,唐玄伊却又追加了一句。

  “若是想要敷衍,就请放弃吧。因为普通的关系,决然不可能为你顶罪。”

  道林欲道出的话被顶了回去,他垂了眸思索,终于放弃。

  “他是我弟弟,同胞之弟。”

  实际上唐玄伊早便猜测到这个可能性,所以并不意外。

  他静静听着,并未再接话。

  道林明白了唐玄伊的意思,径自开始说道:“大约几年前,我与道宣一起来到长安城,当时这里生活还是一片糟粕,权贵富,百姓贫。我与道林遭遇了许多艰难险阻,也过了不亚于洛阳的那段毫无尊严可言的日子。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遇见的凤宛。她救了我,也帮了我许多。后来,我与道宣如愿拜了子清道长,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我心底的这段情愫也就随之斩断,但我依旧会时不时拜托道宣去留意凤宛,想要寻一个机会向凤宛报恩。可这一探,却得知她在苏二娘家一直身处水深火热。她喜欢上赵荣,却被这个无情的男人狠心对待,她忠于苏二娘,却被苏二娘拿去当做贿赂官员的筹码,到最后还要被柳一才那个废物大肆羞辱勒索。后来凤宛撑不下去了,选择在没人的地方服毒自尽。我是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她最后都是笑着的,她唯一的愿望,就只有可以像‘人’一样,在曲江紫云楼舞上一曲。所以,在凤宛死后,我便趁着师父前往紫云楼的时候,将凤宛尸骨沉于曲江,生不能如愿,望她死后可以安息。”

  “那你是如何杀的人呢?”唐玄伊问道。

  提到“杀人”二字时,道宣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暗淡。他纤细而苍白的手若有似无地在席面上弯起。

  “赵荣……是我第一个下手杀的人。当时,我以‘为店里驱邪’为由进店,并让赵荣暂时打烊,隔绝与外界的联系。然后在我带来赠予他们的酒中下了迷药,待他们失去意识后,便将他们拖入地窖。剔骨,腌肉,处理现场。不过,这真是一件体力活儿,用了我不止一两天的功夫,才将这几个人处理完。”

  他似是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蹙动了下眉心。

  “那酒窖呢?”

  “酒窖……”道林长舒一口气,视线落在了案几上一点,喃喃叙说道,“那是之后的几日了,我得知凤宛离开后,苏二娘一直害怕凤宛回来索命,还经常差店里的女子前往玄风观求符。我见机不可失,便通过道宣联系到苏二娘,但因苏二娘为人狡猾多疑,我只得让道宣索性顺水推舟,以‘道林’名字前往,并观察了苏二娘家的情况。在进入酒窖后,我便与道宣换了过来。”说到这里,道林顿了一下,强调道,“有一点,还请唐大理明鉴。在这个过程中,道宣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他并不是杀人帮凶。”

  唐玄伊手心微翻,示意继续。

  于是道林接着说道:“凤宛失踪,苏二娘害怕影响生意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因此我在进入酒窖后,便以‘凤宛’的名义将霍玉与谷达约到地窖下,那两个伪君子尚以为还可以进行什么风流之事,却不知鬼门关将之。他们亦是中了迷药,之后被我处理的。”似是看出唐玄伊在等待什么细节,道林又补充了一句,“这两个人,死都不能偿命,他们如何对待凤宛,我便十倍奉还。”道林倾身凝望着唐玄伊笑了笑,“沈博士是否验出了他们被剥皮抽筋断骨的样子?”

  唐玄伊笑而不语,一转,接着问道:“既然道宣无辜,那么柳一才是怎么回事呢?”

  “柳一才。”道林轻蔑地哼笑了一声,“实际上,我并没有想杀柳一才,只是曾经提过这个人。唐大理在来玄风观‘问到’我的时候,道宣才真正知道事情原委,于是故意引起大理寺注意。那时候,道宣大概已经想替我定罪了,只是那时候我尚不知道他做了这些。”

  “那么关于现场的那些卦象,又作何解释呢?”

  “大理竟真的看出了卦象。”道林不得不佩服,“人,总是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我想杀了他们,但不想被抓到,可是我又不想让这些罄竹难书的罪人死后还能留名青史。所以在这种心情下,我布置了现场,听天由命。没想到,真的让唐大理识破了。”说着,道林在案几上长长短短地画着那些卦象,“随挂与豫挂……这是对他们最好的送别语。来世莫要像今生这般,为非作歹,死不足惜。”最后四字,道林咬牙切齿。

  审讯室中,渐渐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道林不再开口,他的双眸已没了方才那点滴的神韵,如进入时那般,变得黯淡无光,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任务,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样。

  唐玄伊知道,道林的证词与道宣的不同,已经尽数说出了每一个细节,一切都结束了。

  过了很久,唐玄伊才再度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返回旅店的那日,你在后院中,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引起了道林的注意,他微有讶异,像是根本没想到唐玄伊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回道:“不记得了。记得的,已经都说了。”

  唐玄伊在深思道林的话,因为若是真的见到了某个让他都会闪避的画面,通常人决然不会用一句“不记得了”来替代。他虽不知道林试图隐瞒的原因,但至少也并不认为只审问一次就能够将一切都真相大白。

  “没关系,今日想不起来无妨,时间尚有,可以慢慢回想。”

  道林眼神有了一瞬的恍惚,随即看向唐玄伊。

  “虽然我是罪人,但是否也可以问唐卿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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