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154节

  “陛下……据微臣所知,当年与户部交涉,负责这件事的宗正寺官员是……”他顿顿,声音放轻,却也一字一句,“是当年的宗正寺丞,也是如今的太常寺少卿……田响。”

  砰……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在整个宣政殿炸开。

  唐玄伊拢眉看向窦文昌:“窦尚书……”

  窦文昌连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唐玄伊的眼睛,只吞咽下唾液。

  反观倪敬,却悄然勾了唇,一回头已换上了一副哀悯之色,道:“微臣也是……万万没想到,田少卿会如此……”他摆出一副懊恼的样子,“枉费微臣当年还引荐他入太常寺,根本就是养虎为患!”

  “窦尚书,你当真是这么记得吗?”唐玄伊复问,眼神颇深,“你确定,没有记错吗?”

  “确……确定。”窦文昌回答。

  唐玄伊若有似无摇了下头,是失望,却又透了一丝怜悯。

  但因着窦文昌始终低着头,所以并没看到唐玄伊的表情,直到李隆基问道:“唐卿,你不是说,还要带一个人上来吗?”

  唐玄伊回道:“是,陛下,此人已在宣政殿外候了多时。”

  倪敬神情微动,回首看向唐玄伊。

  还有一个人?他确是记得窦尚书说了,昨日唐玄伊除了户部,还去了一个地方。

  但转而又哼笑了下,但是现在,没了最重要的户部的证词,大理寺已经回天乏术了。

  李隆基说道:“宣。”

  唐玄伊便对福顺点头示意,福顺接了,然后对着殿外喊道:“宣……太常寺少卿,田响觐见!!”

  倪敬眸子猛地抬起,立刻看向殿外!

  且见田响面如死灰地走入大殿,双眼布满绝望与嘲讽。

  倪敬视线一直放在田响身上,他瞪大眼睛,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大殿!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迅速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的脸上根本没有半点慌张,依旧镇定自若。

  倪敬明白了,甚至是确认了!

  唐玄伊从一开始就算准了他会将这笔账算在当年正好是宗正寺丞的田响身上,因为田响确实接手还帮他操办了这些事,嫁祸起来易如反掌……所以,他特意去找了田响,让他今日在殿外侯着,就是为了让他听到方才的那一切。

  唐玄伊竟然要让田响背叛他,方才唐玄伊所有的震惊与惊讶全部都是在演戏!

  他竟然踩在了唐玄伊的局上!

  倪敬的呼吸开始不稳了,他咬着牙看向唐玄伊。

  “田响,国教银两,你怎解释!”李隆基质问。

  “回陛下……”田响艰涩地开口。

  话没说完,倪敬突然先下手说道:“陛下!田响利用职位之便贪赃枉法,这个人狡猾多端,必是会加以陷害同僚,微臣认为,他的话绝不可信!”

第298章 结束

  田响突然笑了,然后狠狠看向倪敬:“倪敬,倪宗正……我从宗正寺开始,跟了你这么多年,帮你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你给了我什么,给了我一个抄家灭门之罪!!枉我忠心耿耿这么多年!”

  “胡说八道!”倪敬力喝,面红耳赤地对田响吼道,“你一个贪赃枉法之徒,不念我对你的提拔之恩,竟然还背着我做出如此悖逆之事!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田响笑得更开了:“我是贪赃枉法之徒?我做出悖逆之事?既然倪宗正这般说了,田某也不用再顾及什么……”他忽而转向陛下,“陛下,这七年来所有罪微臣全部都认!是微臣做的,微臣都不推卸!但是微臣做下那些事,都是受倪敬指使!”

  倪敬立刻也对李隆基说道:“陛下,莫要再听这个逆臣在大殿上信口开河,如今证据确凿,直接治罪便好!”

  “陛下……”田响又上前半步,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册子,“这么多年来,倪敬叫微臣去做的所有事、找的所有人、办的所有事都在这个册子上。通过复兴国教提拔出来的那些文臣武官的名单也在其上。只要稍加调查,就可以知道在他们手上,办得都是替倪敬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事,不仅如此,还有杀人放火之事。正如七年前,借着太平乱党一事被陷害抄了满门的忠良娄维春、章泽靖二人,也有倪敬背后唆使梁郢篡改证据官商勾结入股商家之事,更有派人刺杀前大理寺卿姜行卫一事!”

  “刺杀姜行卫……?”李隆基神情顿时一变,唇角若有似无抽动了一下。

  倪敬再是一惊,他没有想到田响竟然将所有事情记录在案!

  但是他却看不到,福顺已经接过册子,直接端给陛下。

  李隆基一把夺过册子。

  同时,田响侧头对倪敬说道:“倪公,你没有想到吧……但是有今日,我却想到了,就在你让我与焦夏俞的儿子替你的儿子背下那些丧尽天良之事的时候,也是从你将梁郢当做弃子的时候。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准备后手,原本以为只是留着,没想到当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你——!”倪敬脸色大变,再一看李隆基时,他已绷住了所有神情,捏着册子的手也发了紧。这是龙威,这是杀意,他知道,他已站在了生死边缘!

  但,还没结束!!

  倪敬忽然说道:“陛下,这些证据都是伪造的!陛下一定要相信微臣!大理寺与田响勾结,定是受了不少银两,现在做的就是要陷害忠良,只要微臣一死,大理寺就可以一手遮天,微臣手上有御史台与大理寺私下勾结的证据!!今日来,就是禀报此事的!”

  倪敬亦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但是尚未交出,就听外面传来左朗的声音。

  “如果那些证据,指得是这个的话……”

  倪敬一抖,看向外面。

  左朗……?!为什么会是他!

  只见左朗带着长长的名单而来,上面皆盖着各个部门的大印。他双手呈上,说道:“陛下,这是御史台今日收到的六部成员的文书,他们皆指控倪敬以权要挟他们陷害大理寺御史台勾结,伪造证据!现在所有相关人皆在殿外等候,微臣手上的,便是这些人的证据及证词!不仅如此,他们还交待了关于倪敬贪赃枉法的二十余件事……还请陛下过目!”

  李隆基摊开手,福顺立刻走过倪敬,并接过了左朗手上的东西。

  李隆基拿到文书,用力抻开,看到上面的字字句句,脸色愈发难看,抬眸时整个宣政殿似乎刮起了一阵凛冽寒风。

  “倪敬!!”李隆基咬牙切齿,“你到底背着朕做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你竟然还利用朕对你的信任,杀害忠良,你借刀杀人,借的好啊,朕都已经变成了你的刀!这大唐的天下,已经是你倪敬一人的了吧!”

  倪敬脸上血色倏然褪尽,他连跪都忘记了,只是恍惚地看着大殿上的所有人。

  他一步步地退着,用以陷害大理寺的证据也掉落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幅局面?他明明是胜券在握的!他明明从今日开始就可以真的坐到一手遮天,到底问题出来了哪里?!

  脚跟一停,退到了大殿门口。

  他左看啊,右看,伴着殿外的雨,闪电时隐时现,映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的仓惶。

  看了许久,他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唐玄伊的身上。

  是了,从之前左朗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戈开始,唐玄伊就已经知道追随他的势力开始动摇,于是趁着这个机会直捣黄龙!但,他可是倪敬!!这么多年来呼风唤雨,满朝文武谁不是为他所用?!他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区区大理寺卿!

  他一步步退着,殿门外面的侍卫突然亮刀挡住了倪敬的退路,冰冰冷冷的利刃压在他的身上,正像是他此时的处境。

  户部尚书窦文昌见状,知道倪敬已经彻底倒台,于是立刻伏身道:“陛下,陛下……微臣,微臣也作证,是、是倪敬……方才,方才那番言论是倪敬威胁微臣说的!微臣真的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李隆基嗤笑,双手扶着龙头,将身体前倾,直勾勾盯着窦文昌道,“窦文昌,你怕倪敬……你就不怕朕吗!”

  最后一句话李隆基咬着牙,拖长了音,形成一道重重的压迫感。

  他扬起手,指向窦文昌、指向田响、最后指向倪敬。

  “官官相护、贪赃枉法、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李隆基慢慢仰起头,改为俯视,“朕发布‘禁奢令’,以身作则,就是要让天下百姓有钱吃饭,有地可种,国教复兴,便是要稳固天下,让百姓得以受到教化……而你们,在朕节衣缩食禁奢之际,你们在做什么!在朕布施道法教化天下百姓之事,你们利用国策又做了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忠于朕,却一手将朕推向昏君之路!倪敬,如今,就算朕杀你满门都无法解朕心头之恨!大理寺卿唐玄伊听旨!”

  唐玄伊立刻长揖上前:“臣在。”

  李隆基缓缓起身,一字一句道,“即日起,御史台配合大理寺彻查宗正寺、户部!无论官职大小,为虎作伥,贪赃枉法者,一律入罪!”

  “遵旨!”唐玄伊与左朗一同领旨。

  李隆基再次看了眼殿上那些俯首称臣的人啊,只是冷笑了一声,拂袖愤愤离开。

  随着李隆基的离开,殿上那阵可怖的压抑之风终于消散些许。

  唐玄伊也就不用再多留,他转身离开。

  在路过门口被侍卫押住的倪敬时,倪敬忽然喊道:“唐玄伊!!”

第299章 酒席

  唐玄伊止步,却没回头。

  倪敬便一点点回头,看向唐玄伊,说道:“你终于赢了,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唐玄伊轻吸口气,回头面对倪敬道:“世上岂有输与赢,只有法理公理。当你蔑视它,你就不曾想过,它有一日,会像这把刀一样,架在你的脖子上吗?”

  倪敬并没回答,只垂下眸,自嘲地,笑了几声。

  “带走,押送御史台。”唐玄伊说道。

  侍卫便应唐玄伊的话,将倪敬,及在场的几人都带走了。

  空荡荡的宣政殿,最终只剩下了左朗与唐玄伊两个人。

  左朗到现在都没有实感,倪敬真的输了,那座立在自己面前多年的权力的大山,真的输给了律法,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左朗走到唐玄伊身后,不由问道:“唐玄伊,面对权力,你真的不曾怕过吗?就像刚才,如若你没能说动田响,今日死的,就是你。”

  唐玄伊静默许久,望着那时而有闪电映亮的夜空,道:“若将权力比作可以黑白颠倒的猛兽,律法就是与它相生相克的刀剑。”他收回视线看向左朗,“猛兽来时,何人不惧?跑之,躲之,顺从之当然容易。但也必有人要拿起刀剑直面之,因为总会有人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利刃被猛兽攥于手中……”后面的话,唐玄伊没有再说。

  但是左朗却已然明白。

  若是律法被当权者所用,杀之想杀之人而无罪,可以任意妄为,那么无权者,那么天下百姓,将不复平安。

  唐玄伊看到的不是权力,而是站在他身后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唐玄伊不是不害怕权力,只是他做不到视若无睹,由是他便做那拿起刀剑的人,直到死亡。

  左朗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过去那般顾虑和害怕着这个年轻的大理寺卿。

  因为正如方才所说,他是真真正正的律法者,手握斩权的刀剑。

  他注定是玩弄权术者所恐惧的存在。

  而后,唐玄伊离开了宣政殿,不像每次倪敬离开时有诸多官员的陪伴,而依旧是孤孤单单。他依旧默数着那汉白玉的阶梯,就像每每从这里离开时做的一样。

  下意识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任那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兴许就连回去的路都有些费劲。

  既然是自己选了这条路,以后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他微笑仰头,宛如孩童般摊开双臂,感受着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的冰凉感。

  他对着夜空,痛痛快快的喊了一声。

  当他将头垂下时,皇城门前,那人一身素衣,手执油纸伞,正在那里等着他,然后绽开了一抹灿烂的微笑。

  “我等不及了,所以来了。”

  “久等了。”唐玄伊冷峻了脸上也露出的笑容,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雨还在下着,大明宫里一片宁静。

  只有那片片雨滴坠在青石砖上,静静地泛起涟漪。

  ……

  打赢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大理寺终于迎来了迟到的三司晚宴。

  议事堂前,一群卫士一个接一个将矮桌拼凑成一长条,又将坐席像是波涛一样接连甩在矮桌旁。不及休息,月来居的京城佳酿也一坛接一坛地被摆于案上。

  此时已是戍时,长安夜幕落下,灯笼在大理寺逐一亮起。

  大理寺所有人齐聚一堂,正热闹着,刑部尚书带着冯显冯侍郎也提着几壶酒赶到,再然后,应了邀请,御史台左大夫也带着他的晁中丞一并来到大理寺。特别被邀来的,还有唐玄伊被放出当日,哭得比谁都惨烈的左府门客夏元治。

  虽然几位客中不乏之前有恩怨者,但既然三司已经联手,大老爷们儿自是要一笑泯恩仇。

  所以打从两方一进门,王君平就堆着一张好客的笑脸,秦卫羽只觉那张脸十分好笑,但因怕当中嘲讽会丢了大理寺的脸,所以生生将这份心思压了下去,与王君平一同接待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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