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图鉴 第111节

  倪敬沉默了,然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没有在笑,也没有任何表情,亦没看唐玄伊。

  只在微风轻起的时候,很轻很淡地说道:“唐玄伊,你当真不怕吗?”

  唐玄伊同样没看倪敬,只是静默地望着对面吃吃喝喝的同僚们:“怕,当然怕。”

  “那为何,还要执迷不悟呢?”倪敬再道。

  “大概是因为,唐某更怕有一日,被人连根拔起,砍成柴,化成灰,烟消云散吧。”唐玄伊也放下筷子,将杯中酒饮尽,“唐某已用毕,便回去了。今日多谢倪宗正,有机会,再向宗正讨教。”已经准备起身。

  倪敬没有回答,但在唐玄伊起身从倪敬身边走过时,忽然又开口加了一句:“倪某最后再送唐大理几句话。一个人坚定信仰,有时候只是因为坐在房中,没有感受到暴风骤雨之可怕。但免不了,有一日会被人拉出安逸的房间。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发现……所谓信仰,所谓信念,都是不堪一击的空话罢了。”

  “那么,就试试看好了。”唐玄伊勾了下唇角,扬袍离开。

  衣袂带起的一阵浅风,扬动了倪敬的发丝。

  这时左朗走来,拿着酒来到倪敬身边,他看向唐玄伊离开的背影,又看向倪敬微沉的神情,便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唐大理还真是滴水不漏,从脸上一点都看不出他现在到底掌握了几分证据。现在虽然已经派人去查大理寺了,但是唐玄伊很狡猾,竟然赶在了御史台前面先下手。都是有所准备和提防的,要想查出东西,需要不少时日。如果这段时间真的让他查到……”

  “大理寺被御史台盯上的事,已经文武皆知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大理寺可以洁身自好,别人却不一定能。唐玄伊想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倪敬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这世上的人呐,有几个是全然干净的?”

  他缓缓眯住眼,眸底透着淡漠的冷光。

  ……

  唐玄伊从皇宫回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大理寺,而是顺道前往在宫中驻扎的户部。这是在上朝时,唐玄伊便与尚书窦文昌商量好的,此刻,是赴约。

  窦文昌为了躲避已经放凉的廊餐,早早就返回了户部又搓了一顿。正和侍郎许之闲聊,听到唐玄伊来了,他们也是十分热情地欢迎唐玄伊,立刻也给唐玄伊准备了茶水。

  但是当唐玄伊问到了一下关于开元三年期间户部大笔支出的事时,窦尚书与许侍郎的表情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个七年前啊……”窦尚书抓了抓有些花白的头发,“七年前并没什么异样,一切如常,大笔的银两时长有调拨。大理您看,灾患需要调拨……”

  “唐某只想知道,关于恢复国教时的银两情况。”

  “哎呦……这可难为我们了,唐大理。”许侍郎也说道,“户部并没将账目记得那么详细,这天天都有流水支出,若是要事无巨细的都记下了,我们也就都成仙儿了。但事情既然关乎宗正寺,大理何不去宗正寺问问,倪宗正应该可以知道具体有没有情形发生。”

  户部手上没有详细的账簿流水,明摆着是敷衍。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水,心中了然。

  其实,他今日也并不指望能知道些什么,只是大概想来试探一下,防止漏掉什么关键的消息。御史台开始围攻大理寺的事,户部应该已经知道了,大概都是不敢公开得罪倪宗正,所以便不敢与大理寺合作了。

  果然还是白来了吗?

第220章 保身

  唐玄伊了解了,也没有失望,只是礼貌颔首,又聊了些别的。

  只要跳过了宗正寺的话题,窦文昌又会变得十分善谈。而且对于灾患的考虑也十分正义。窦尚书无疑是个好人,是唐玄伊也很尊敬的前辈。

  世间本就无好人与坏人之分,区别只在于一个抉择而已。

  窦尚书选择明哲保身,唐玄伊可以理解,非常理解。

  这时,窦尚书忽然说道:“说起来,最近又有人提起圣力年间那起昭帝刺杀案,唐大理可有所耳闻?”

  本是想敷衍聊聊,唐玄伊却被这个话题引去注意。

  “昭帝刺杀案?”唐玄伊垂眸回忆片刻,“是当年大理寺查办的那起昭帝刺杀案?”

  “是啊,可能是当年被定为武承嗣内应的将军的老部下,还是不能相信这件事,所以有些怨言,喊着要公开证据。怕是会找大理寺的麻烦。”窦尚书摇头,“不过啊,最让人头疼的,是不知道哪里来了谣言,有人亲眼见到将军的鬼魂正在当年刺杀案发生的地方作祟,让生着不得安宁,让死者无法安息。传言还说,将军冤魂正准备找陛下寻仇,弄得人心惶惶。哎,那个人生前就是个和疯子似的、没人敢亲近的人,死后若成了鬼,必是个厉鬼无疑。”

  唐玄伊冥思,他好像早年见过这个案件的卷宗,因为是当时大案,所以他有些印象。细节处他回忆不出,只记得一些大致走向。

  据记载,圣力元年,武承嗣派人在襄县附近刺杀被武氏从房州接回洛阳继位的昭帝李显。中途有人突然冲出来刺杀。最后大理寺根据确凿证据,断定当时陛下身边的将军是武承嗣的内应,被抓回后,那位将军却犯险越狱,最后被大理寺卿亲自处死。他推断,在这次传言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资料记载那人死的时候发了一回疯,说是化作厉鬼也要报仇。

  他若没记错,这可是二十五年前的案子。当时别说自己,陆云平与谭崇俊都还是不满十岁少年,就连当时的大理寺卿,也就是自己的上一任上司姜行卫,也不过是刚刚继任大理寺卿的三十岁出头的新官。

  这么老的案子,怎么忽然就被翻出来了?

  “陛下知道这件事吗?”唐玄伊问,“陛下相信恶鬼之说?”

  “知道,这种事传到陛下耳朵里这不是轻而易举的吗?但是传言一出,就有人去查过卷宗上记载的此人所埋之地,但是发现因为城池改建原因,尸骨已经被摧毁。陛下目前正让福顺秘查当年将军的家眷是否有遗漏没有杀全,当真是担心有人装神弄鬼犯上作乱。最怕是有人拿着这件事做文章,要掀起血雨腥风。到时候,陛下必是要见血的。啊,当然……”窦尚书笑笑,“窦某可不是在说当年姜公断的案有甚不妥,而是闲聊。终归拿死人做文章来对付活人这件事,朝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不新鲜喽。别放在心上。”

  唐玄伊点头:“您说的是。”他侧头看了眼外面天色,而后恭恭敬敬说道,“时辰不早了,唐某也就不打扰两位了。”

  窦文昌紧忙起身相送:“哎呀,今日真是抱歉,关于七年前账目的事,户部没能帮上大理寺的忙,若是有其他事户部能帮上的,必是会竭尽所能。”

  “两位留步。”唐玄伊颔首示意,转身离开。

  就在出门的时候,唐玄伊忽然见到正堂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看到三人徐徐走出,那个人突然神色慌张地跑掉了。

  唐玄伊产生一种特别的直觉。

  那个人应该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而且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他继续朝外走,待听到身后传来正堂的关门声,唐玄伊立刻加快步伐去追赶那个人。

  最后在户部的正门的一个角落里拦下了那个人。

  “先等等。”唐玄伊说道,“刚才一直在偷听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见逃跑无望,终于点点头,看向唐玄伊。

  “大、大理。”那人弯身长揖,“某、某是……户部、户部令史……”

  唐玄伊收回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身形纤细,小心翼翼,或许是因为刚刚跑过,所以喘着粗气。

  “刚才为什么偷听?”唐玄伊问道,又眯了下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令史有些为难,见到有人从自己身边经过,立刻回道,“某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看向他处。

  唐玄伊对这种眼神是熟悉的。他在惧怕着谁,或者说是提防着谁。

  或许,也是受到了威胁,所以不敢说。

  但如果一定不想说,生逼着来也是无用,若是告知了假的消息,还不若不说。

  “我知道了。”唐玄伊说罢,欲回身离开。

  但是唐玄伊的动作却反而使得令史更加慌乱,他眼睛乱瞟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冒着险唤了唐玄伊一声:“大、大理……”

  唐玄伊止住步伐,又回过头。

  且见令史突然将手上的东西扔在了地上,眼睛一个劲儿地朝着唐玄伊瞟,唐玄伊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跟他一起捡。

  便在这时,令史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理……在户部,说多了,知道的多了,乌纱就会不保。家父也曾身在户部,当过户部侍郎,就是因为多说了几句话,所以被迫离开。还请大理莫要怪罪。”

  令史说着,又看向四周,似乎仍旧有人在看他。

  他是前户部侍郎的儿子?

  唐玄伊先是蹙眉,不解他为何忽然提到了父亲的事,而且,之前他不是已经不再逼问他了吗?

  脑海里某一根弦突然一紧!

  不对,这句话……

  唐玄伊重新看向令史,令史已经捡完了最后一样东西,匆匆站起身,与唐玄伊拉开了一段距离。

  “抱、抱歉,大理……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再度强调道,“告、告辞……”

  令史低着头匆匆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唐玄伊突然在他身后问了一句。

  令史止住步,吞咽了下唾液,回道:“某唤翟名刚,翟刚。”

  说完, 翟刚便离开了。

  户部一定隐瞒了什么,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会真相大白。

  唐玄伊唇角微动,眼神多了一抹凌厉。

  只是,如今他不能亲自去查,需要找另一个人去才行。

  他思忖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人。

第221章 钓鱼

  正午时分,大理寺门口,一个自称“汤爷”的游商背着个行囊慢悠悠地穿过。

  他一边吆喝着,一边看着四周那些徘徊着的御史,兴许是觉得他们装扮的十分拙劣,忍不住咧嘴哼笑一笑。

  他日常就会在此溜达,这是他与大理寺卿唐玄伊达成的条件,但是唐玄伊一次都没喊过他,这让他觉得有些无趣。

  今日,大概也是向往常一样,又会让他无功而返。他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忽的在大理寺外的墙根发现一个特别的图画。

  汤爷眉角动了动,又转过身来重新将刚才的路线走了一遍,眼睛若有似无地盯着墙根上的那个记号。神情略微严肃起来。

  这个,他不会看错吧,不,这确实是唐大理曾经与他约定的标记,但凡看到,就是让他去关键的地方取一张字条。汤爷从怀里掏出一根枯草在口中嚼了嚼,想到了什么,一口又将草其吐出,然后哼着小曲赶向西市。

  他按照约定来到一家铺子前,铺子没开门,一如所料。汤爷若有似无地叫卖着,看看周围,然后将手伸进铺子侧面的墙里,摩挲了几下,神情忽然一变。

  他又看了下四周,随后将一张小字条抽了出来,继续哼着小曲溜达了好一段路,待到没人的地方,汤爷才将字条小心翼翼摊开来看。

  “前户部侍郎……翟庆?”汤爷又看了纸条下写着的其他内容,了然,随后将纸团收起来,继续唱着小曲溜达着走了。

  ……

  长安城边郊有水路,潺潺溪水景色怡人。

  汤爷背着货篓子来到小溪边儿上,溪边儿坐着一个身形消瘦的花发男人。他穿着蓑衣,手拿钓竿,盘腿坐在一堆石头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钓竿,可是无论汤爷怎么看,那钓竿的末头都懒懒地趴在溪水的石头上,而且杆上没有饵食,溪中也无鱼影。

  汤爷叹口气,推断眼前这人——也就翟庆——和打听的结果差不多,曾位高权重,如今疯疯癫癫,凄凄惨惨戚戚。只能靠儿子在户部的一些微薄收入来勉强支撑药费伙食。

  这样的一个不太清晰的中年人,为何会引起唐大理是注意?

  汤爷不解,溜达着走到翟庆身边,摘下货篓,说道:“您老人家这样是钓不上鱼的。”

  “呸!”翟庆毫不犹豫啐了汤爷一脸吐沫星子,“这叫姜太公钓鱼,你不懂,别乱说!”他紧抿着嘴,肃穆地吼了汤爷。

  想学姜太公钓鱼,怎么的,水里也得有鱼不是?这光秃秃的,能钓上来才怪。

  汤爷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准备按照先前准备的,问上些问题,于是假模假样地开始自言自语道:“近来啊,这长安城可真是不平静,御史台将大理寺围了个底朝天,三省六部也不平静,尤其是户部,不过既然是当官的,自然能摆平大事为百姓谋福吧。哎呦呦,但说到底,还是这边郊舒坦,打个木屋,真是闲逸,闲逸。”

  汤爷又开始唱小曲,枕着双手平躺在石头上,看起来确实十分闲逸。

  他的话引起了一旁翟庆的注意,满是褶皱的脸一紧,溜缝看向汤爷,然后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都是放屁!”翟庆吼了一句,“连句真话都不让人说,摆平个屁大事!”

  “咦,是什么真话不能说?”汤爷坐起来,“反正这里也没人,说来听听?”

  翟庆左右看看,将食指立在嘴前:“嘘,不能说,说了要惹上麻烦的。都有麻烦,尚书要又麻烦,下面的人也要有麻烦,惹不起啊,惹不起!”

  “我才不信世上有这么厉害的人,竟让户部尚书也害怕?不信不信。”汤爷说道。

  翟庆狠狠拍了一下大腿,似乎被汤爷的话给气着了。

  “你啊,怕不是个傻子吧!要想弄死谁,与官职与否有关吗?历来都是下面的弄死上面的,只要有手段,只要够狠,只要有人跟着他能够得利。无辜的人会死,杀人的人却可以得到升迁。周而复始。”翟庆看汤爷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于是凑近了在他耳边说,“好,我就告诉你……”他又左右看看,又附耳对着汤爷说,“你听过‘暗账’吗?”

  “暗账?”汤爷眸子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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