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淡年纪还小,看不出秋哥儿在照顾他的面子,还在那松口气道:“哥太厉害了,第一回就差点把我逼到词穷。”
“哈哈,练习而已,胜负心不用那么重。”苏录笑道:“再换个词重新来过!”
通过这一番作对,他了解了张先生的良苦用心。属对训练确实太提高驾驭文字的能力了,而且好像跟破题的作法有相通之处,这一课确实该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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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先生的悉心教导下,苏录很快适应了书院的节奏,每天上午的经义课,他已经完全能跟得上了。张先生也很快讲完了《大学》,开始带着弟子们学《论语》了……
下午的制艺课就吃力多了,主要是同窗们早就学过八股,先生不可能等着苏录一个。短短一个月时间,便讲完了‘破题’、‘承题’、‘起讲’、已经开始正式讲八股了……
苏录没办法,上课只能囫囵吞枣,全靠下课和放学后拼命赶进度。
张先生虽然替他着急,却坚持让他一步一个脚印,把每一步都走踏实了。不许他没学会走就想跑。
直到苏录破题作得及格了,张先生才让他试作承题,而这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距离第一次大考只剩一个月了。
二月份苏录学得焦头烂额,但身边的好消息真不少。
先是干娘的甜水铺子开起来了。干娘按照苏录教的,将那套黑话版的发展规划讲给了马千户。老马虽然没听懂,但大受震撼……
人总是这样,对自己搞不懂的领域肃然起敬,马千户现在坚信干娘的事业高端大气上档次,只有她这样的行家才能玩得转。
于是他非但坚决阻止了小舅子,往甜水记插一杠子的企图,还把手里最好的一家店面拿出来入股。
苏录放学时顺道看过这家店,位于镇子中央的三岔路口上。一条路通赤水桥,一条通向河伯庙,还有一条则是进出太平镇的必经之路。
“这是黄金地段啊。”苏录站在已经开始装修的店铺二楼,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是啊。”老板娘蓝布包头,身上脏兮兮的,白皙的额头上还有一点灰。“除了店面小了点,没别的毛病。”
“开饭馆是小了点,但卖甜水正合适。”苏录笑道:“物尽其用,咱们千户是精明人啊。”
“那是。他现在好说话,是因为认定我们能赚钱。要是到时候让他失望了,估计就要变脸喽。”老板娘清醒道。
“那干娘还客气什么?”苏录笑道:“你也物尽其用啊。”
“已经用上了。”老板娘轻笑一声,举起粉拳道:“这段时间我已经把镇上的酒楼饭馆,青楼赌坊全都走了一遍,各家都知道咱家是马千户的买卖,高低都给了个面子,光定金就收了十两。”
“是吗,什么时候开始供货?”苏录惊喜问道。
“已经供上了。店后面还带了个小院儿,我让工人们在那边生产灌装,一天不耽误。”老板娘笑道。
“好家伙,前店后厂。”苏录感叹道,才知道原来干娘的意思,就是超级能干的娘。
有这么能干的干娘在,他也就不再问东问西了,只关心下长辈的生活道:“那干娘现在住哪?”
“我就住这啊。”干娘道:“等这边装修完了,姆妈和田田也过来,到时候我们娘仨就住在二楼。”
她又诚邀苏录道:“儿啊,你也不用来回跑那么远了,放学就住在店里,晚上也能给我们娘们壮壮胆。”
苏录摸摸鼻子,干娘太会说话了,他都忍不住想答应了。但眼下学习任务繁重,是一晚上都不能离开二哥。便看了看等在店门口的苏淡道:“我们约好了一起上下学,不能言而无信。”
“我儿还真是言而有信的小君子。”老板娘只以为他还是不好意思。心说看来我有点急了。
不过来日方长,早晚能让他把我当成亲娘……
于是老板娘流露出失望的表情,让人好像觉得做了很大的错事。
苏录只好改口道:“天不好的时候,就来给干娘添麻烦。”
“唉,好吧。儿啊,以后别这么客气。”老板娘叹口气,拉住他的手道:“记住这里也是你家,常回家看看听见了没?”
“是,孩儿记住了。”苏录感动之余,愈发确定老板娘动机不纯。
莫非是在围点打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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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
二月二十,苏录放学回到家,就见吊脚楼上热闹非凡,十八房齐聚一堂。
上次这么热闹,还是为了小叔的婚事……
但这回人人喜气洋洋。就连整天啷当着个脸的老爷子,也有说有笑开了。
大伯娘更是忘乎所以,奔四的人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拎着茶壶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也不给他们倒茶,就为了听他们夸自己。
“哎呀,使不得,哪能让小相公他娘倒水啊?”
“嫂子真福气啊,生得这样的好儿子。”
“春哥儿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不过也是弟妹教得好!”
“哪里哪里?说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大伯娘笑得花枝乱颤,嘴上说不要再夸了,脸上却写满了‘加大力度,不要停。’
苏录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也天天掐着指头算呢,便问在天井里烧水的苏有才道:“我哥过县试了?”
“嗯。”苏有才高兴中带了一点酸涩,点头笑道:“你小叔捎回信来,说昨日放榜,春哥儿高中全县第三呢!”
“是吗?大哥这么厉害?!”苏录闻言喜出望外,一蹦三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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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有才的决定
没上书院之前,苏录只能通过老爹和族人遭受的挫折,来感受县试的困难程度。
上了书院之后,他的感受就更直观了——六十名通过层层选拔的同窗,最多不过五六人能过县试。
大哥居然高中县试第三!这实力简直超乎想象,哪怕在高手如云的书院里,也是大学霸呀!
“那大哥这秀才是不是稳了?”他忙追问道。
“按说希望挺大的。”十年县试皆落榜的苏有才苦笑道:“不过听说小三关里州试最黑。唉……我又没考过州试,我哪说得清?”
“放心,春哥儿一定能考过的!”大伯正好出来撒尿,闻言声震屋顶道:“县学每科有十个员额,怎么算都有春哥儿的份儿!”
“那大伯以后就是老相公了。”苏录笑道:“看你们百户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拿捏咱。”
“你小子还挺记仇。”大伯乐得猛拍了一下苏录的后背,大笑道:“现在他也不敢了,老子上头有人了!”
大伯所谓‘上头有人’,指的是马千户。借着帮马千户牵线搭桥的机会,他猛一阵钻营,成了马千户的‘夹袋中人’。
当然马千户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没有足够的好处,指望他提拔你是不可能的。
不过也足够大伯狐假虎威,大大改善在百户所的处境了。
这下春哥儿又以极高的名次过了县试,小小的二郎百户所,快要装不下大伯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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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家里大开宴席,招待前来道贺的族人,就连外姓的几家也来人道贺。
人来的实在太多,屋里天井里坐不开,最后只好又在巷子里摆起了坝坝宴。
族里的鸡鸭猪羊这下遭了殃,好容易才熬过年关,它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呢……
当然这种酒席是从来不会赔的,因为所有道贺宾朋,都是送了礼金的。
用九大碗的标准把宾朋都吃美了,晚上一算账,还净赚了一千三百文。
“挚爱亲朋们可比老三结婚时,出手大方多了。”大伯娘喜滋滋地穿着钱。小叔结婚亏空了五两银子,她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那当然了。”大伯盘腿坐在火塘子边上,跟老爷子嚼着蒌叶卷,得意洋洋道:“咱春哥儿可是给族里争光的,能跟老三一样吗?”
“夸你儿子就夸,别贬我儿子。”老爷子没好气道。
“嘿嘿,我说我弟弟还不行?”大伯讪讪一笑,盘算道:“再过两个月,春哥儿过了州试,还能再请一回。挚爱亲朋的礼金,总不能比这回少吧?”
“那得多!”大伯娘亢奋道:“县试是一个价,州试肯定得水涨船高。等回头春哥儿过了院试,成了相公。你给多少钱,我还不稀罕了来!”
“省省吧,别胡咧咧败了春哥儿的好运。”老爷子呵斥大伯娘一句,不过他到现在还没出去遛弯儿,明显今天心情很好。
“不要紧,我儿是文曲星下凡,怎么说都没影响的!”大伯娘大大咧咧道,说着又想念起儿子来:“哎呀,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当家的,春哥儿真不回来了?”
“对呀。”大伯点头道:“信上不是说了吗?还有不到俩月就州试了。他就不来回奔波,留在老三家里安心备考了。”
“这孩子,回来一趟能花多长时间呀?不知道他娘想他吗?”大伯娘埋怨道。
“背时婆娘,春天赤水河涨水咯,你叫他坐船啊?”大伯白她一眼。
“那可不敢,这时节走水路,那是闯鬼门关呐。”大伯娘赶忙摇头。
“春哥身子骨又弱,走陆路累着他怎么办?”大伯又道:“再说春天生苗还频繁作案,听说都掌蛮也死灰复燃……”
之前就说过,永宁卫没有卫学,童生们只能到最近的合江县附考。两地相距甚远,从二郎滩到合江县城足有百里,而且还不通官道……
当年洪武爷修的官道,是从蔺城直接北上宜宾的,根本就不经过合江县。一百多年过去了,两地依然没有大路相连。走不了水路的话,来回只能翻山越岭。
“那可别让他回来了,留在他小叔家好好用功吧。”大伯娘马上没毛病了。
“不过他不回来,咱可以去看看他。”却听大伯话锋一转,显然也想儿子了。
“好啊好啊!明天就出发!”大伯娘一听就迫不及待了。
“别急,再等半个月。”大伯却是有计较的,考虑周全道:“老三媳妇三月就生了,临盆的时候得有家里人守着。”
“这还像句人话。”老爷子哼了一声。别看他揍老三揍得最狠,实际上老三就是他惯出来的。
当孙子养的老来子,没办法……
“唉,好吧。”大伯娘怏怏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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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家人聊天的时候,苏有才一直都在。虽然平时他也不是个话多的,但今夜的苏先生格外沉默……
出来堂屋,仰头看着满天繁星,深吸几口带着酒糟味的夜风,他才没那么消沉了。
回房后,苏录正好做完一天的功课,在背今日的第三篇程文。
看到敏而好学的儿子,苏有才释然笑了。
该放下过去,看下一代的了……
“爹,你要是不甘心,就继续努力嘛。五六十还考秀才的老童生比比皆是,你才哪到哪?”苏录背完书,终于顾得上安慰他。
“老子刚放下,你又撩拨我。”苏有才苦笑一声道:“你爹县试都没过去,差太远喽。不考了,这辈子都不考了。”
“如果是因为家庭条件的话大可不必。干娘比我想象的还能干,我估计靠她的分红,咱爷俩一起考都够了。”苏录道。
“钱当然是一方面,但不光是钱的事儿。”苏有才靠坐在床头,神情落寞道:“而是,我已经过时了……”
“啊?”苏录正在收拾书箱,闻言转头看向苏有才道:“你又不是个东西,还会过时?”
“小子考上书院翅膀硬了,怎么跟你爹说话呢?”苏有才瞪他一眼,又苦笑一声道:“人也会过时的。我当年学的文章是三杨的台阁体。追求的是‘颂圣德、歌太平,平正典丽,适性情之正,咎己自悼之怀。’”
“现在这种文风成了洪水猛兽,被大加批判,说是萎靡不振,阘冗肤廓,几于万喙一音,比宋代的‘西昆体’影响更坏。”苏有才无奈道:
“这道理我其实是赞同的。可我年轻的时候,朝野上下皆以台阁体为王道,不这么着根本无法进学。”
“可当我扭着本性,苦学了十年准备去应试时,风向居然大变。七杰开始复古,把台阁体贬得一文不值,令人猝不及防。这股风气还波及了此地,合江知县卢昭业那条老狗,因为是例监出身,最怕别人说他没文化。为了彰显能跟上文坛的进步,他居然一个台阁体也不录了,可是害惨了老子……”
苏录默默听着,一脸的同情。心里却暗暗嘀咕,这是从有才同志嘴里说出的,第三个没考上县试的理由了。
第一个是因为老爷子恶了知县,受老爷子的牵连,遂不取。
第二个是因为请知县以诗赋试之,被认为不务正业,遂不取。
这又来了第三个……不过也可以理解,人失败总是要找理由的,以老爹的失败次数,还能找好几个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