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有才和大伯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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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小院有伙房。
为了省钱,众人早就开始自己买菜做饭了。
老板娘在庙会上采购一番,老婆子给她打下手,很快便整治出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醪糟粉蒸肉、手撕椒麻兔、姜葱炒河虾、还清蒸了一条桂花鱼。
最后她亲手端上一罐撒了厚厚胡椒面的罐罐羊杂汤。一脸谦虚道:“都是庙会上买的现成的,稍微加工了一下,别嫌弃。”
“哪里哪里,色香味俱全!”苏有才手里拿着根手撕兔腿,赞不绝口。
当然老板娘说的也是实话。她这桌晚宴,‘预制菜’占了半壁江山……比方这手撕椒麻兔,就是买来以花椒、井盐腌制风干的野兔,蒸熟撕条,淋上酱醋蒜汁,就可以端上桌了。
她的厨艺比不了大伯娘,但心思巧多了,懂得扬长避短,善用现成资源,一样能整治出一桌好菜。
“大妹子快坐吧。”大伯招呼老板娘入席,还把主人位给她留着呢。
老板娘搂着女儿坐下,倒一杯甜米酒,双手举杯道:“这杯酒,感谢两位兄长两位贤侄鼎力相助,妾身没齿难忘。”
“好说好说。”苏有才和大伯痛快饮下一杯高粱酒,苏录哥俩喝的却是甜醪……
其实夏哥儿已经偷偷喝酒了,只是当着他爹的面不敢。
“这第二杯酒,祝贺我们的计划圆满成功。”老板娘又斟一杯酒,美目中噙满激动道:“不,是比我想象的更成功。”
“是啊,本来以为就一锤子买卖呢,愣是成了长久生意。”大伯也乐得合不拢嘴。
“说明弟妹时来运转了。”苏有才笑道:“这就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众人饮下第二杯后,老板娘招招手,老婆子便拎着个沉重的包袱上前,砰地一声搁在桌上。
老板娘打开包袱,里头是码放整齐的串串铜钱。
那一刻,在苏家众人眼中,老板娘整个人都在发着金光。便听她朗声道:“从初五到今天,咱们一共赚了二十贯零一百文。按照讲好的,一人一半——这里是十贯零五十文,你们数数看。”
苏家众人互相看看,苏录摇头笑道:“老板娘,账不能这么算。”
老婆子闻言脸色一变,似乎嫌他贪得无厌。
老板娘却依旧微笑道:“秋哥儿,那你说怎么算,我听你的就是。”
“你少算了自己的本钱。”苏录便屈指道:“三千斤酸柑子五两银子,两千个竹筒二两银子,还用了一千斤高粱,这又是个五两。给我们十两你还倒赔了呢。”
其实苏录很想把十两银子都据为己有。但他很清楚,就像自己当时试探对方一样,这也是老板娘对己方的反试探。
他不相信,以老板娘的精明,和她负债累累的处境,会忽视那高达十二两的成本。所以她就是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十两全拿的话,老板娘当然不会说什么,但是大家的合作也就到此为止了,往后井水不犯河水。甜水记的生意,也就跟苏家没关系了,这显然不是苏录所愿。
十两银子连三年学费都不够,对漫漫科举路更是杯水车薪。他既然看好老板娘和甜水记的前景,当然不会干这种短视的事。
苏有才也正色道:“扣掉成本,咱们净赚八千零一百文,所以你只用给我们四贯零五十文就够了。”
“所以咱这个生意没有想象中那么挣钱。”大伯苦笑道。
“这么高的毛利,还不挣钱呀?”苏录无语道。
“倒也是。就是只有庙会才有得赚。”大伯便改口道。
“这倒是。”苏录笑着点头道。
老板娘一看他爷几个这表现,就知道人家早就合计过了。
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心中十分感动,忙道:“这么算可不对。那些碎高粱,酸柑子,还有竹筒子,早就被我当成无用之物,准备任其在库里烂掉了。所以这些钱都是净赚的。”
“……”老婆子见状,那叫一个无语,只见过锱铢必究,唯恐吃亏的,还没见过他们这种,都不想占对方便宜的呢。
“好了妹子,不要再说了。”苏有才摆下手,也表明态度道:“之前我们拿走了二两五,现在再拿四两,就是整整六两五了,不能再多拿了!”
“是啊,我们家老爷子那脾气你不知道,既不能叫自己吃亏,也不许占别人便宜。”就连大伯也苦笑道:“要是把十贯钱都拿回去,他们爷仨还好,我肯定是要挨踹的。还得灰溜溜给你送回来。”
“这……”老板娘见他们态度坚决,寻思片刻道:“那这样吧,剩下的钱就算你们入股了,我给你们甜水记两成的股份,请千万不要推辞。”
顿一下,又补充道:“放心,何记的债务都留在何记,与你们无关。”
苏有才和大伯都有些意动,甜水记的生意已经理顺了。哪怕只逢年过节,水果上市的时候赚一波,一年也不少收入。
当然这种事,他们已经习惯性相信苏录的判断……
“两成太多了,一成就很好了。”苏录缓缓道。股份这种东西,都是一开始给的大方,生意做大了就心疼了。不知多少合伙人因此反目成仇。
“就定两成,因为我还有个条件。”老板娘笑着倒了第三杯酒,端起来敬苏有才道:“苏二哥,我太喜欢你,这两个儿子了。不知有没有福分,当他们的干娘?”
第45章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是他两个小子的福气,但是得先禀过老爷子。”苏有才寻思片刻道。
“是,这我知道。但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说着她又一次举杯道:“你若同意,就吃了这杯酒。”
“……”苏有才看向苏录苏泰,见哥俩并不反对,便仰脖吃下那杯酒。
这提议并不唐突。这年月人们合伙做生意,讲的是‘以信为本、以义分利、以和为贵’,所以往往会在合伙前,先拜个把子、结个干亲啥的。
老板娘一个小寡妇,拜把子显然不合适,认个干亲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她十分高兴,一手拉着苏录,一手拉着苏泰道:“两个好大儿我是认定了,老爷子不同意,我就到你家哭去。”
苏泰笑得合不拢嘴,显然还挺想有个干娘的。
苏录觉得老板娘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面上却笑容灿烂道:“我爷爷不同意的话,我就偷偷叫你干娘。”
“哎呀,我的秋哥儿呀。”老板娘心都化了,紧紧攥着他的手道:“以后干娘会像亲娘一样疼你的。”
说罢,又让老婆子拿出了给哥俩备好的礼物,给苏泰的是一身新衣裳,给苏录的是一套文房四宝。都是从镇上铺子里买的好货,让两个没娘的小子,好好感受一把久违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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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爷四个便告辞离开了客栈,连夜赶回二郎滩。
一路上归心似箭,半个时辰就到家了。
“你们还知道回来?!”大伯娘听到动静下来开门,一见面就拉长个脸。
她惯来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住口,给我们端洗脚水去!”大伯却抖起了威风,呵斥一声,昂首阔步走进堂屋。
“凭什么?!”这会儿老爷子已经睡下了,大伯娘处于无敌状态。“正月初一到现在,十天不见人影,还有功了你们?”
“就凭这个!”大伯把背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摊,整整六贯铜钱,映入大伯娘的眼帘。
大伯娘当场就被镇住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劫道去了?”
“啊对……”大伯差点没一口水呛死,没好气道:“对个屁!这是我们凭本事赚的!”
“干啥营生十天能赚这么多钱?”大伯娘瞪大眼睛,她都不记得多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
他家主要的收入来自大伯的俸禄。从七品武官月俸七石,但以大明的财政状况,早就没法全数发放了。有四成是折钞的……以宝钞的贬值程度,实际上就是只发六成工资。
所以每月只得米四石左右。米价随年景波动,大概在一两银子两石,因此可以笼统的说,大伯一个月就挣二两银子。
而苏有才这个族学塾师,每个月满打满算只得一两……
至于小叔,不问家里要钱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往家里拿钱?
所以大伯娘每月就这三两银子可用,家里那么多张嘴吃饭,还有人情世事,再加上供养一个读书人,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全靠额外种的那十亩地,大伯再偶尔捞点小外快,这个家才能维持下去。
一下子多出这六贯钱来,大伯娘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全身的骨头都轻了三两。“你们都坐好了别动,我去给你们烧洗脚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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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录爷仨哪能让大伯娘烧洗脚水,再说他们洗脚哪还用热水?
赶紧从井里打了水洗刷洗刷,就回屋倒下了。
只有大伯大马金刀坐在钱堆边上,优哉游哉地嚼着蒌叶卷,享受大伯娘给自己洗脚。
“光听何家老姆妈说,你们在庙会卖水,卖水咋能这么挣钱?”大伯娘满脸崇拜地望着丈夫,每次大伯拿回钱来她都会这样。“我家男人怎么这么厉害呢?”
“这事儿吧……”大伯咳嗽一声道:“我虽然居功甚伟,但真正想点子拿主意的,其实是秋哥儿。”
“他?”大伯娘不信道:“他傻小子一个,哪有那本事?”
“傻小子能学三个月就考上书院啊?”大伯却沉声道:“你呀,别总用老眼光看人了,秋哥儿现在可非比从前了。将来不管念书还是做买卖,肯定都是好样的!”
“真的假的?”大伯娘其实也不瞎,但是对苏录的印象总是停留在他小时候。
“假的。”大伯没好气道:“我们老苏家又出了个麒麟儿,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怎么到你这就想不明白呢?”
“我不是怕他抢了春哥儿的位置吗?”大伯娘这才说了实话。
“放心,抢不了。”大伯昂然道:“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人家哥俩是要一起给咱家光宗耀祖的,哪有你这么小心眼?”
“哎,怎么我成小心眼儿了?当初咱俩不是一个想法吗?”大伯娘有些品过味儿来道:“正话反话好像都是你说的呀。”
“咳咳,以前的事儿就不提了。”大伯岔开话题,咳嗽两声道:“关口是往后,你要对秋哥儿和春哥儿一碗水端平,孩子大了,再伤他的心会记仇的。记住了没?”
“哦哦,记住了。”大伯娘点点头,但也不知道能记多久。又有些担心道:“就怕他已经记恨我了。”
“二弟妹没了八年,你养了他八年。老苏家都是重情重义的种,打断骨头筋连着。哄孩子你还不会吗?”大伯淡淡道:“明天你就主动说,这回这六贯钱都给老二,让他专门给秋哥儿交学费。”
“都给他?”大伯娘又肉疼开了。
“你个背时婆娘,卖好就卖的彻底点!”大伯一副厌蠢的表情道:“你儿子在书院一年花多少钱?”
“六贯……”大伯娘脱口道。
“不是刚给你说了,要一碗水端平吗?”大伯沉声道。
“好吧。”大伯娘苦着脸道:“可要是回头就一碗水怎么办?”
“那不是你操心的事儿。”大伯从盆里抬起脚来,牛气冲天道:
“老子把话撂在这儿,咱家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那感情好,有钱的家谁不会当?我也能做个好嬢嬢了。”大伯娘用擦脚巾给大伯擦干两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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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早餐明显丰盛了不少,高粱饭里居然还加了豆面。
“好好,早就该这么吃了。”老太太十分高兴。
“终于不剌嗓子了。”金宝也十分高兴。
“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老爷子见大伯娘,居然又给苏录端上了鸡蛋羹,不禁十分纳闷。
“这不孩子马上开学了吗,给他补补。”大伯娘满面春风道:“还没跟爹说呢,他们昨晚带回来整整六贯钱。”
“这么多?”老爷子也吃了一惊,旋即高兴道:“这下秋哥儿的学费不用借了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寻思着这六贯钱就都给二叔了,专门给秋哥儿交学费。”大伯娘眨着眼笑问道:“老汉儿,你觉得咋样啊?”
“嗯,总算办了件人事儿。”老爷子有些不适应地望着大伯娘:“你昨晚没吃菌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