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 第23节

  也有给后句写前句的:‘_________,见其二子焉。’

  苏录答曰:‘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

  ‘_________,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苏录答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

  转眼间他就答完了十几道帖经题,这就是先在考卷上作答的好处。你不用担心自己写错了怎么办,下笔就没有心理负担,自然可以答得飞快……

  但越往后难度就越大,埋得坑也越来越多。

  比方第廿六题,‘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_________’

  不少人看到那短短的竖线,很可能会不假思索地只答一句,‘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

  但大哥和父亲都提醒过苏录,墨义题作答完整的标志是句号,而不是读号。也就是一个完整的意思表达结束。

  所以只一个‘辟焉’是不够的,还得把后头四句:‘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一起写上才对。

  线那么短,答案却这么长,这不是坑爹吗?!

  可是人家书院也有话说,谁让你在卷子上作答了?答题纸上可是空白一片,还不够你写的怎地?

  ~~

  如果你觉得这恶意不够重的话,还有更缺德的。书院会专找几道容易混淆的题目来坑你——

  比如:‘仁者人也,_______’和‘仁人也,_______’

  前者出自《中庸》,答案是‘亲亲为大。’

  后者却出自《孟子》,答案是‘不可失也。’

  还有《论语·里仁》里的‘君子怀德’,《论语·颜渊》里的‘君子之德’……这种孪生刺客在‘四书’里,着实潜伏了不少。毕竟都是孔门的经书嘛……

  而且这种题目,往往会在试卷后半悄悄埋伏,考生已经答得头昏脑涨了,一个弄不好就会中招。

  这就体现出提前做过真题的优势了。因为容易混淆的题目终究就那些,苏录基本都在大哥给的卷子上练过了,一看就会警觉,自然不会踩到坑里去。

  ~~

  四十道题一口气答完,苏录重新蘸了蘸笔,又马不停蹄开始誊抄。

  书院给的答题纸,是一张尺二见方的毛边纸,色泽淡黄,绵软细腻,比苏录用过的所有纸都好,当然他也没用过什么正经纸……

  按要求在卷首行写上名字后,苏录便另起一行,从右至左,奋笔疾书!

  经过一百多天的训练,他的小楷已经颇为工整了。而且长时间大量抄书,也把他的速写练出来了——

  笔锋在纸页上碾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噬着桑叶。不到盏茶功夫,考卷上已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行距整齐得像一垅垅高粱田。每个字的骨架都如高粱秆般,带着几分瘦硬的骨力;撇捺舒展如高粱叶,顺着秆子的势头轻轻铺开,收笔处带着锋棱。

  笔画间虽无飞白的灵动,却字字稳稳当当,透着初学的认真与规整……

  最神奇的是那支白云笔,笔锋在快速游走中,始终聚成针尖大的一点。苏录一直写到最后,那笔尖的毫毛都没有散开,跟他之前用的那些秃笔,简直判若云泥。

  停笔后,他又快速浏览一遍答卷。

  不得不说,小字就是藏拙,只要写得工工整整,打眼一看就很舒服。虽然细看依旧毛病不少,但阅卷人也没工夫端详他的笔画,自然不会扣他的卷面分。

  刚刚检查完最后一个字,云板再度敲响,苏录便搁下笔抬起头来,稍稍活动下久经锻炼的麒麟臂。

  考场的众生相也映入他的眼帘,只见有的考生还在奋笔疾书,速度快到仿佛要拉出残影……

  有的考生则早就检查完毕,一脸的百无聊赖。更多的考生虽然搁下了笔,眼睛却没法从卷子上离开,好像能再看出几个字来似的……

  “停笔!”那位监考老者还算不错,又警告了一遍。

  可还是有考生置若罔闻,死皮赖脸道:“先生容我,再答最后一题……”

  老者摇摇头,牛马副监考便跳过那些还不肯交卷的,直接收完了其他人的卷子,呈到老者手里。

  之后再想交卷的,副监考也收。但收上来便当着他们的面,在卷首写下‘超时’二字……

  几个考生呆若木鸡,全场噤若寒蝉。

  这时,老者沉声对几人道:“你们请出去吧。”

  “我还没考下一场呢。”少年带着哭腔。

  “你们没有下一场了。”老者摇摇头,再不肯通融。

  说完便和那牛马学生抱着卷子走了。

  几个少年只好哭着出去了。

  屋里的考生也来不及幸灾乐祸,他们要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他们有的伏案休息,有的交头接耳,也有不少人在抓紧时间默背下一场的内容……

  苏录却从书包里摸出个饭团子,解开外层的荷叶,里头是熟米饭裹着少量的咸菜,细嚼慢咽吃起来。

  这是为了补充能量,避免低血糖导致的头晕,注意力涣散。

  好吧,那都是借口,其实他就是馋了……这可是白米做的饭团子啊,苏录这辈子还没吃过白米呢!

  吃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只全心全意品尝每一口。

  看他吃得这个香啊。不少考生都暗咽唾沫,后悔怎么没带点吃的进来……

第29章 葛军行为

  太平书院的正堂,名曰‘道南堂’。

  北宋时期,福建学者杨时到洛阳向二程求学。学成南归之时,程颢目送他说:‘吾道南矣’,此即‘道南’之典故。

  东南是南,西南也是南,拿来用下没毛病。

  道南堂内,书院师生一起上阵阅卷,顿饭功夫就批完了三百八十份答卷。

  帖经题的答案是固定的,所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当然错误程度上还是有区别的——

  按照标准,全句答错为‘谬’,标记为‘爻’,不得分。仅有错字增字为‘误’,标注为‘乂’,只扣一半的分。

  另有卷面不整,涂抹删改者,在同分卷中居后。

  如此按成绩排名,再挑出前两百名来,进入下一场。

  当看到第两百名的卷子,仅有一误一漏,其余全对时,刚过而立之年的山长朱琉,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他比书院里所有的先生都要年轻,但没有人质疑他的资历,因为他身上穿得是代表举人身份的青圆领袍。

  老先生们却清一色都着生员襕衫。按照科场规矩,举人再年轻,都是生员的前辈。

  而且朱琉弘治五年首次乡试就一举高中,成了二十岁的举人老爷,这在全国都不多见。自此名声大噪,成了泸州读书人的偶像,在整个蜀地也有不小的知名度。

  上任山长归老前三顾茅庐,才请来了这位已经中举十年的泸州名士接班。

  “山长,名次已经排定了,是否这就公布下去?”一旁的吴监院请示道。

  “好,抓紧时间。”朱山长颔首道:“趁着光线好,让孩子们考完第二场。”

  “是。”吴监院应一声,便将考卷分还给各房主考,让他们回去宣布。

  “这一批的底子不错,希望能选到几个好苗子。”朱琉又对诸位先生笑道:“不然到时候往上送都没脸。”

  “是啊,这头一炮一定得打响。”诸位先生忙陪笑道:“怪不得山长这次命题会如此……别出心裁,原来是这个目的。”

  “呵呵……”朱琉目光扫过众人,淡淡笑道:“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按成规出题有些微词。但一来,之前两场已经考察过孩子们的基本功了。二来,光靠死记硬背是没前途的,只有聪明过人,随机应变者才能走得更远。”

  他最后沉声道:“再者,所有考生都会措手不及,所以考试依然公平的!”

  “山长所言极是。”众先生哪敢当面作妖,忙恭声道:“这样选出来的学生,肯定能力更强。”

  只是腹诽在所难免,都觉得山长想一出是一出,不教而诛,会害大家被问候祖宗十八代的。

  ~~

  当两位考官捧着试卷去而复返,本来还闹哄哄的乾字考场,瞬间针落可闻。

  “念到名字的就可以回家了,如果你没超龄的话,明年还可以再来考。”老者换了副温和的语气,考场里的气氛却更凝滞了。

  牛马副监考便开始翻着卷子念道:

  “土城周宝贵。”

  “水落马继祖。”

  “二合郭先亮……”

  一声声好似阎王催命,被念到名字的考生全都崩溃了……他们基本都是最后一年了,寒窗苦读六七载,今天一下就被判了死刑。

  好多少年痛苦地瘫在桌子上,已经动弹不得了。监考只好改了策略道:“没念到名字的,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这下考生们痛快多了,半数少年呼啦起身,快步走到考官面前。

  苏录也在其中,顾不上同情留下的人,他便赶紧跟着队伍出去了。

  结果一共两百名考生,进入了最后的笔试——墨义环节。考场减半,考试时间延长至半个时辰。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考官们也不废话了,直接发下卷子开考。

  云板响后,答卷开始。

  苏录快浏览一遍,总共十道墨义,看完后一脑门子白毛汗。题目不多,但是‘寿星吃砒霜——要老命了。’

  正常的墨义题就是让考生用朱注对经义释词、解句、阐理,必须准确无误,不偏不倚。所以考生非但要将《章句集注》烂熟于胸,还必须理解掌握朱子的意思,才能‘代圣人发声’。

  绝不能在论述中夹杂己见,必须每一句都出自朱注。

  这要求苏录还能勉强达到,但他悚然发现,这次的墨义题,居然不是单纯考死记硬背!!

  比如卷上的第五题——释‘浩然之气’四字本体及其养蓄之道?

  这道题明显需要从不同的篇章里找答案——正确的解题思路是,先用《孟子·公孙丑上》章句来释词,接着引《孟子》本文,阐发其性理本质,然后引同章集注,阐明‘修养法则’,以及‘尤当防弊’。

  回答以上四句,这道十分的题便可以得六分,但要想得满分,还得再加上两句朱注,来收尾并拔高。

  所以标准答案是——‘朱子曰:浩然者,盛大流行之貌;气者,体之充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但无纤芥私意扞格,则达之天下无间。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故气与天地正道相贯通。’

  全部答案一共来自两本书、四个不同的章节,十分考验学生的整体理解能力;且你还得通过大量的练习,才能掌握回答这种题的规条和技巧!

  不知道别人咋样,反正苏录整个人是懵的,脑瓜子嗡嗡的——这种题之前压根没练过啊!

  非但大哥给的真题里没有。老爹也信誓旦旦的说,不会考这种组合题的……因为书院瞧不起乡村塾师,默认他们讲经都是误人子弟的水平,所以向来只考死记硬背。

  可是,这道题就白纸黑字摆在卷上,绝对不是死记硬背能答出来的!

  虽说答案的每一句他肯定都背过,但是怎么组合起来才能算对,苏录可一点数都没有。

  这就像前世念高中时的状态,上课能听懂,作业都会做,考试全都错……要是大学老师这么玩,他估计补考费能交到没钱吃饭。

  幸好苏录身经百战,什么状况都遇到过,他抹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很快逼自己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再慌也没用,唯有死马当活马医。别的先不想,尽自己的全力把题答完……

  ~~

  幸好这样的题不算多。直到最后一题,才又遇上一回。

  这是一道辩经题:朱子谓《孟子》‘性善’,与《中庸》‘天命之谓性’如何互释?

  这次苏录都顾不上难过了,赶紧集中精力构思起来,他计划先引用《孟子》注引,点出‘性即理’,再用《中庸》注证,阐明‘理气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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