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同?”阿济格追问。
“先前我护着汉人,是因为他们确实有用。”
黄台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汉军旗熟悉汉地民情,能为我们筹措粮草,能替我们管理城池,这些都是女真八旗做不到的。可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那几份被截获的密信。
都是汉军旗士卒写给沈阳明军的,上面详细标注着建奴的布防与粮草动向。
“且不说刘兴祚、李延庚接连叛金,单说沈阳之战。到了后半段,熊廷弼对我的排兵布阵了如指掌,浑河南岸的防线屡屡提前预判我的攻势,你以为是为何?”
阿济格一愣,随即想起那些被斩杀的汉军旗斥候,脸色渐渐变了。
“就是这些汉人,一边领我们的粮饷,一边偷偷给明军送消息。”
黄台吉将密信推到阿济格面前。
“他们之中,首鼠两端者太多了,看似归顺,实则心向明廷。这样的人,如何可信?”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刑房方向隐约传来的惨叫,眼神冷得像冰:
“赫图阿拉一把火,烧出了李延庚的狼子野心;沈阳城下的僵持,更让我看清了这些汉人的根,他们终究是汉人,我们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逼不得已的依附。一旦有机会,他们随时会反过来咬我们一口。”
“既然不可信,留着便是祸患,自然也就不可用了。”
阿济格沉默了。
他虽性情暴躁,却也明白黄台吉的意思。
这些年汉人降卒带来的便利不少,可潜藏的风险,在赫图阿拉被焚后彻底暴露。
父汗的暴怒,或许偏激,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可这样一来,怕是再无汉人敢归顺我们了。”阿济格低声道。
“归顺?”
黄台吉冷笑一声,并不以为然。
“大金的天下,终究要靠女真八旗的铁蹄踏出来。汉人可用时便用,不可用时,弃了便是。”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丝狠厉。
信任这东西,一旦碎了,便再难拼凑。
既然汉人靠不住,那他便索性将这条路堵死。
用八旗子弟的刀枪,杀出一条属于大金的路。
“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只要大金铁骑踏遍辽东,足够强大,这些汉人自然会匍匐归顺,哪怕只是为了苟活。
可一旦大金露出颓势,哪怕你给他们封官加爵、赐下良田,人家也未必领情,反倒会觉得你是强弩之末,转头便可能投了明廷。”
黄台吉眼神愈发深沉:“李延庚叛金,烧了赫图阿拉,按律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便是向父汗求情,也只会引火烧身,落得个‘偏袒汉狗’的名声。况且……”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现在的重点,根本不在这些汉人身上,而在父汗身上。”
“父汗?”
阿济格愣住了,眉头拧成疙瘩。
“这跟父汗有什么关系?”
“父汗的身体,怕是撑不住了。”
黄台吉缓缓开口。
“昨日在赫图阿拉,父汗亲眼见了城池焚毁、亲人惨死,当场便呕了血,昏厥过去,这事,你还不知道吧?”
阿济格猛地睁大眼睛,脸上写满震惊:“父汗呕血了?我竟丝毫不知!”
他这些日子忙着收拢残部、退回抚顺,竟没收到半点风声。
黄台吉并没有回答阿济格的话语。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赫图阿拉的废墟。
“现在的关键,是汗位。”
阿济格浑身一震,终于明白了黄台吉的意思。
父汗年迈,又遭此重创,身体定然垮得厉害。
一旦那一天到来,汗位之争必然血流成河。
代善手握两红旗,莽古尔泰有正蓝旗支持,自己与多尔衮虽年幼,却凭着母妃阿巴亥得父汗偏爱,也有部分势力……
各方虎视眈眈,早已不是秘密。
这个时候,黄台吉缓缓说道:
“父汗最恨汉人叛徒,此刻我若力保李永芳,岂不是逆着他的心意?”
“父汗只会觉得我拉拢汉人,忘了根本。这种时候,任何可能引起父汗猜忌的事,都不能做。”
阿济格沉默了,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
他从未想过这层关节。
原来八哥不动声色间,早已把汗位争夺的算盘打得如此清楚。
“你方才问我如何知晓父汗呕血?”
黄台吉继续说道:“是科尔沁部贝勒明安的儿子桑噶尔寨台吉,派人快马送来的消息。为了赶在其他人之前报信,他的人跑死了三匹好马。”
“科尔沁部?”
阿济格的眉头皱得更紧。
科尔沁是蒙古大部落,向来与大金联姻,科尔沁贝勒莽古斯更是黄台吉的岳丈。
他们此刻递来消息,无疑是在押注,想提前攀附未来的汗王。
可既然科尔沁下注了八哥,那代善和莽古尔泰背后,又有哪些部族支持?
乌拉部?
辉发部?
还是其他蒙古部落?
阿济格越想心越沉。
父汗还在,可围绕汗位的暗流已经汹涌成潮,连外部部族都开始选边站了。
一旦父汗真的撒手人寰,那些潜藏的矛盾定会彻底爆发。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怕是躲不过去了。
到那时,别说复仇明军,大金能不能保住眼下的疆土,都是未知数。
黄台吉眼神灼灼地看向阿济格,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心思:“十二弟,你觉得,若父汗百年之后,这汗位,我们几兄弟中谁最合适当?”
这一问,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房中的沉寂。
谁坐?
阿济格心中猛地一跳。
要说他没动过心思,那是假的。他是父汗的第十二子,手握部分镶白旗兵权,论资历虽不及代善、莽古尔泰、黄台吉,却也比年幼的多尔衮更有分量。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性情急躁,谋略不足,羽翼远未丰满。
真要争起来,根本不是代善、黄台吉、莽古尔泰的对手。
既然争不得,便只能选边站。
扶持一人上位,若事成,自己作为从龙之臣,前途定然无量,权势滔天也未可知。
但这步棋风险极大,一旦押错了宝,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其实,对他们这些皇子而言,最稳妥的莫过于保持中立。
谁最终胜出,便依附谁,虽难掌大权,却能保全身家。
可黄台吉此刻的问话,分明是在逼他表态,没有中立的余地。
阿济格沉默了许久,帐内烛火的影子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想起代善的优柔寡断,当年因与父汗的大妃有染,早已失了储君之望。
又想起莽古尔泰的残暴嗜杀,动辄屠城,失尽人心。
再看看眼前的黄台吉。
运筹帷幄,心思缜密,沈阳城下虽未破城,却也展现了惊人的韧性与谋略。
“谁能让大金强大,谁就该做大汗。”
阿济格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他抬起头,迎上黄台吉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比起二阿哥与五阿哥,八哥你,更适合坐这个汗位。”
中立换不来权势,他索性赌一把。
富贵险中求,自古皆然。
黄台吉脸上瞬间绽开喜色,眼中的锐利化为真切的暖意。
他上前一步,重重拍了拍阿济格的肩膀:“好!十二弟能信得过我,便是我黄台吉的福气!”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你我兄弟同心,何愁大事不成?父汗创下的基业,绝不能毁在我们手里!总有一日,我们要踏平沈阳,攻破山海关,入主中原,让大金再次伟大,让女真的旗帜插遍天下!到那时,你我兄弟同享这万里江山!”
阿济格看着黄台吉眼中燃烧的野心,心中的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热血。
他单膝跪地,抱拳道:“臣弟愿效犬马之劳!”
“起来,起来!”
黄台吉连忙将他扶起,两人相视一笑,帐内的凝重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窗外,李永芳家眷的惨叫声早已平息,抚顺城的夜色依旧深沉。
但这房中,却仿佛有一簇新的火焰被点燃。
那是属于权力的火焰,带着灼人的温度。
汗位之争的序幕,在这一刻,悄然拉开。
……
时间如梭。
转眼便是毛文龙等人奇袭赫图阿拉得手后的第十五日。
天启元年七月二十五日。
已经是秋日了。
盛夏酷暑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