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率教被亲兵扶着,强灌了半碗药汤,又含了片姜片,总算止住了呕吐,他喘着气对毛文龙道:“毛将军……早知道坐船这么难受……老子宁愿走到皮岛……”
毛文龙苦笑一声:“赵将军忍忍吧,到了皮岛,让弟兄们好好喝顿酒,压压惊。”
他看着这些晕船的士兵,心里更沉了。
就算到了皮岛,这些人怕是也得缓个两三天才能恢复体力,这又要耽误时间。
风还在吼,浪还在拍。
毛文龙望着船头劈开的浪花,忽然拔出腰间的佩刀,对着风浪大吼:“弟兄们!加把劲!早到一日,就能早杀一日建奴!立下大功,封妻荫子!让他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他的声音在风浪中回荡,那些晕船的士兵们听到“建奴”两个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不少人挣扎着坐起来,咬着牙继续搬运物资。
是啊,他们是来打仗的,是来出人头地,这点晕船算什么?
毛文龙看着这一幕,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他收刀回鞘,对着旗手道:“再传令,所有能划桨的人都上!就算是逆风,咱们也得给它冲过去!”
天虽难逆,但有时候人定胜天!
众人加入划桨序列之后,船只的速度提升了不少。
转眼间。
十天的航程已在晕船的呕吐、逆风的嘶吼与对未知的焦灼中耗尽。
锦衣卫百户卢剑星靠在船舷上,他嘴唇泛着病态的青白,眼下的乌青比刀鞘的墨色还要浓重,若非手指还在无意识地动弹,几乎要让人以为他睡着了。
身旁的总旗沈炼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眶肿得像揣了两个核桃,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粗又硬,整个人瞧着像被水泡发的咸菜。
这十天,对常年在陆地办案的两人来说,比在诏狱里审十个死囚还难熬。
起初是天旋地转的晕船,后来是食不下咽的恶心,到最后,连吐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瘫在甲板上,任由船身像筛子似的晃悠。
“咳……咳咳……”
沈炼猛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他下意识地抬头,揉了揉被海风刺得发痛的眼睛,忽然僵住了。
远处的海平面上,隐约出现了一道灰黑色的轮廓,像被墨笔轻轻描了一笔。
他以为是眼花,又用力揉了揉,那道轮廓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起伏的山峦和岸边的礁石。
“陆……陆地!”
沈炼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他猛地抓住卢剑星的胳膊。
“大哥!快看!是陆地!”
卢剑星被他晃得一个激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当那道灰黑色的轮廓撞进眼里时,这位素来沉稳的百户,竟也猛地站了起来,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陆地!真的是陆地!”
“老天爷!可算到了!”
沈炼的喊声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甲板。
那些原本瘫在地上、像死鱼一样的士兵,猛地从甲板上弹起来,连吐得只剩半条命的赵率教,都挣扎着扒住栏杆,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海岸线,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真他娘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船渐渐靠近港口,能看清岸边的景象了。
那不是平坦的大陆,而是一座岛屿,港口处停靠着几艘破旧的渔船,岸边还有几个穿着明军军服的士兵,正朝着他们挥手。
“是皮岛!是皮岛的弟兄!”有人认出了那熟悉的军服,激动地大喊。
毛文龙站在船头,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岛屿,紧绷了十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他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泪水还是海水,嘴角咧开一个疲惫却灿烂的笑容。
“靠岸!”他对着舵手喊道。
数十艘船只缓缓驶入港口,巨大的船身搅动着海水,发出“哗哗”的声响。
船锚被“哐当”一声抛入海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跳板刚一搭稳,甲板上的士兵们就像潮水般涌了下去。
卢剑星和沈炼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走下跳板。
当脚底板触到带着沙砾的地面时,两人几乎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积攒了十天的海风,全都吐出来。
“二弟、三弟……”
卢剑星的声音沙哑。
“咱们……总算到了。”
沈炼点了点头,望着岛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忽然笑了起来。
“到了……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现在沈炼姑娘也不想了,只想要睡个好觉。
只能说,男欢女爱,只能在闲下来的时候去想的。
在沈炼等人身后,一声粗狂的声音响起。
“这便是皮岛?”
赵率教一脚踩上码头的碎石地,坚实的触感从靴底传来,让他紧绷了半月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他扶着腰间的佩刀,抬眼望向眼前的岛屿,忍不住咂舌。
海岸线像被巨斧劈开的墨玉,蜿蜒着伸向远方,远处的烟台峰顶着层薄雾,看着竟有几分壮阔。
“赵将军有所不知,这岛又名椵岛。”
身旁的皮岛老兵接口道:“在鸭绿江口东边的西朝鲜湾里,说是山脉沉到海里形成的,底下全是些硬邦邦的石头。”
赵率教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了捻,沙砾簌簌从指缝漏下,混着几片细碎的贝壳。
他眉头渐渐拧起。
难怪毛文龙说“椵岛地皆沙石,无一片可耕处”,这结晶片麻岩构成的土地,别说种庄稼,怕是连野草都长不旺。
远处的山坳里稀稀拉拉搭着几间草屋,炊烟稀薄得像随时会断,显然岛上的军民日子过得紧巴。
“原来如此。”
赵率教站起身,望着那些正在卸船的士兵,总算明白毛文龙为何拼着风浪也要运粮。
这岛根本养不活六千大军,每一粒米都得从天津、登州转运,稍有耽搁,岛上就得断炊。
正思忖间,毛文龙的声音从码头那头传来:“诸位将军,随我来!”
他一身湿漉漉的铠甲还没换,腰间的玉带沾着海水,却顾不上休整,大步朝着岛屿中心走去。
穿过几片低矮的灌木丛,眼前出现一座简陋的院落。
夯土砌的墙,茅草盖的顶,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游击府”三个字,墨迹还新鲜着,显然是新盖的。
院子里的石碾子上还堆着没清理的碎石,墙角的石灰浆都没干透,透着股仓促的气息。
“委屈诸位了,岛上条件简陋。”
毛文龙推开虚掩的木门,侧身让众人进去。
“但事不宜迟,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很快,众人落座。
大堂里面。
毛文龙端坐在主位之上。
身后的土墙被凿出个方洞,一张泛黄的舆图用麻绳绷紧了。
辽东的山川如黛,辽南的海岸线似银,最扎眼的是赫图阿拉的位置被朱砂圈了个红圈,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几条用墨笔勾勒的路线从皮岛出发,蜿蜒穿过长白山余脉、鸭绿江支流,最终都指向那个红圈,旁边密密麻麻注着“密林”“河谷”“哨卡”的小字,显然是反复推敲过的。
“诸位。”
“咱们顶着十多天的风浪到皮岛,不是来歇脚的。”
他抬手指向舆图上的红圈。
“赫图阿拉就在那儿,努尔哈赤的老窝,咱们的刀,该尝尝他的血腥味了。”
赵率教眉头微动:“将军的意思是……不休整了?”
六千人里有三成还在晕船,这些天吐得直不起腰的不在少数。
“休整一日,最多两日。”
毛文龙斩钉截铁。
“奇袭的关键在‘奇’字。可咱们这六千人,不是六个人,战马嘶鸣、甲胄碰撞、粮草转运,哪一样瞒得住人?现在建奴还没动静,是他们没料到咱们敢从海上绕过来,可等他们回过神,赫图阿拉的城门就得焊死了。”
祖大寿忽然开口:“将军是怕……走漏消息?”
“不是怕,是肯定会。”
毛文龙转身,目光锐利如刀。
“咱们在这儿多待一日,建奴的哨探就多一分机会报信。等他们调兵把住山口,咱们就是瓮里的鳖!”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
“所以,后日卯时,必须出发!”
第292章 择路潜师,志在奇功
赵率教扶着桌沿站稳,脸色蜡黄中透着苍白
连日晕船让这位京营猛将几乎脱了形,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毛将军不必多言。”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字字铿锵。
“我等领的是陛下的旨,揣的是报国的志。别说休整一日,便是此刻出发,也绝无二话!”
他想起临行前皇帝的密信,那句“皮岛之事,朕信你”的嘱托,只觉得肩上的甲胄又沉了几分。
这趟奇袭,不仅关乎辽东战局,更关乎天子的信任,绝容不得半点差池。
“老赵说得是!”
祖大寿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跳。
“弟兄们晕船归晕船,拿起刀来照样能砍建奴!赶紧分了任务,早一日动手,早一日踏实!”
黄德功也抱拳附和:“我等听凭毛将军调遣!”
毛文龙见众人士气可用,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