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伏在地的李永芳浑身一颤,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起,后背的衣料已被冷汗浸透。
佟养性、佟养真更是面如土色,三人如蒙大赦般连连叩首,膝盖在粗糙的地砖上磨得生疼也顾不得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门外爬去。
就在即将跨出门槛时,李永芳突然转身,朝着黄台吉的方向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佟氏兄弟见状,也慌忙跟着行礼。
每一下叩首都结结实实地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李永芳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今日若非这位四贝勒出言相救,他们这些降将怕是要被代善生吞活剥了。
另一边,代善铁青着脸,右手死死攥着刀柄,指节都泛了白。
阿敏阴鸷的目光在黄台吉身上剜了一眼,嘴角扯出个冷笑。
莽古尔泰则故意放慢脚步,在经过黄台吉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八弟好手段。”
三人终究不敢违逆汗王,齐刷刷行了个抚胸礼,靴跟重重一碰,这才转身离去。
随着厚重的堂门轰地关闭,大堂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檐外暴雨敲打瓦当的声响。
努尔哈赤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鹰隼般的目光将黄台吉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半晌才沉声开口:“现在,说说你的妙计。”
黄台吉闻言,当即挺直腰背,他双手抱拳,声音沉稳而有力:“父汗明鉴,儿臣苦思多日,以为当今破敌之策,莫过于水攻!”
“水攻?”
努尔哈赤眉头一挑,手中的茶盏停在半空。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大堂内众人惊愕的面容。
轰隆的雷声过后,檐外雨势更急,仿佛在应和着这个大胆的提议。
老汗王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窗外如注的暴雨,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精光。
“妙啊!天降大雨,正是水攻的好时候,以大水淹沈阳,我军可是少死多少人?”
然而,只是片刻。
这位身经百战的统帅突然想起什么,脸上的喜色渐渐凝固。
努尔哈赤缓缓起身,踱步到悬挂的辽东地图前。
他转头看向黄台吉,眼中带着考究:“朕记得浑河水位比沈阳城低十余丈。若要水淹沈阳,除非天河倒悬!”
努尔哈赤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儿子:“说说看,你究竟作何打算?”
黄台吉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
“父汗明鉴,孩儿从未想过要水淹沈阳城。”
“哦?”
努尔哈赤眉头一皱,手中把玩的玉扳指突然停住。
“不淹沈阳,这水攻之计从何谈起?”
黄台吉不慌不忙地展开辽东地图,修长的手指在沈阳周边画了个圈:“父汗请看,沈阳城垣高耸,地势较浑河高出十余丈。以我大金目前的控水之术,若要蓄水淹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更何况,若真引洪水灌城,城中囤积的粮草军械尽毁,我军即便得城,也不过是座废城。”
帐外雨声渐急,黄台吉的声音却愈发清晰:“但沈阳外围却大有可为。”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浑河南岸,朗声道:“明军在此驻有川浙精兵,白塔堡前哨更有狼兵铁骑,沙岭大营的战车更是我军心腹大患。”
“若能以水势冲垮这三处营寨,沈阳守军便如断臂之将,士气必然大挫。届时我军再行劝降强攻,必当事半功倍!”
努尔哈赤眼中精光闪动,但眉头依旧紧皱,似在思索。
黄台吉见状,又补充道:“父汗明鉴,此计关键在于声东击西。我军可佯攻沈阳,暗中却在浑河上游筑坝蓄水。待时机成熟,决堤放水,必能打明军个措手不及!”
见努尔哈赤未能下定决心,额亦都、费英东死后,五大臣中资历最深的董鄂·何和礼突然跨步出列,铁甲铿锵作响。
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双手抱拳,声如洪钟:“大汗明鉴!八贝勒此计甚妙!”
“我军连日强攻沈阳,却不得不分兵牵制这三处明军大营。若能以水势破之届时沈阳便如断臂之将,必可一战而下!”
“硕翁科罗巴图鲁?你怎么看?”
努尔哈赤鹰隼般的目光缓缓移向左侧,看向眉头紧皱的安费扬古。
这声呼唤让觉尔察·安费扬古浑身一震。
这位以谨慎著称的巴图鲁抚胸行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大汗.”
他看了眼黄台吉,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四贝勒水攻之计虽妙,但在老臣看来,却有三难。”
安费扬古伸出布满刀疤的右手,一根根屈起手指:“其一,万余大军调动筑坝,如何瞒过明军哨骑?其二,如今雨季将至,若控水不当,恐先淹我军营帐。”
最后他凝视黄台吉,第三根手指迟迟未屈:“这水攻之术我大金匠户可有把握?”
水攻之术,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非寻常战法可比。
其一,需得天时地利。
水攻必先仰赖自然水道,或人工开凿沟渠。
上游水位须高出目标区域数丈,方能借水势而下,形成摧枯拉朽之势。
若河道迂回曲折,则需精确勘测地势坡度,确保洪流能直冲敌营,而非四散漫溢。
其二,筑坝蓄水,最是紧要。
需在河流上游速建堤坝——或以土石垒砌,或以木栅拦截。
此工程既要坚固,能蓄积足够水量;又需隐蔽,防敌军哨骑察觉。
更须争分夺秒,若拖延日久,敌军必有所备。
其三,引水之道,尤为精妙。
若自然河道不直指敌营,则需人工开凿引水渠。
此中讲究极多:渠宽几许?坡度几何?皆需精心测算。
水流过缓,则冲击无力;水流过急,又恐失控反噬己军。
其四,决堤时机,关乎成败。
或用药发,或以巨木撞击,或遣死士掘堤——皆需精准把控。
决口过大,洪水泛滥难制;决口过小,又难成气候。
更须确保洪流直奔敌军,而非倒灌己方营寨。
其五,破敌防御,方见真章。
若敌军筑有防水工事,或需先遣精锐破坏其排水暗道,或需蓄积更高水位强行灌入。
此般操作,稍有不慎,便是功亏一篑。
这也是为何安费扬古说此计虽妙,却不太赞同的原因。
用水攻,一步错,满盘皆输。
“老八。”
努尔哈赤的声音沙哑如磨刀石,他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儿子,问道:“你既提出水攻,可曾想过,这浑河水要如何听话?”
黄台吉单膝跪地。
“父汗明鉴,自攻克开原、铁岭以来,儿臣便暗中网罗了一批精通水利的汉人工匠。”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图纸。
“这是他们设计的拦河堰坝图样,只需在浑河上游三十里处的鹰嘴湾筑坝,便能在十日之内,积蓄够水攻的水量,若是.”
努尔哈赤突然抬手打断。
“若是你这个水攻之策,被明军知晓了,此计岂非功亏一篑?”
要知道,堵住上游,下游肯定肯定会枯水的,人家明军军营就在浑河边上,能看不出来?
“父汗放心!”
黄台吉胸有成竹的说道:
“工匠们会伪装成运送粮草的民夫。在鹰嘴湾筑坝,说是十日,其实包括了筑临时土坝、挖掘引水渠、蓄水至临界水位的时间,实际上,枯水的时间,只有三日而已,且如今大雨磅礴,水位也不至于下得太低。
为了吸引明军注意,儿臣请父汗率部佯攻沈阳东门,每日擂鼓叫阵却不出兵。到了蓄水之时,才进行攻击,明军必全力防备,哪还顾得上察看三十里外的河道?”
众人闻言,这下子,连安费扬古都无话可说了。
“四贝勒此计可行!”
“哈哈哈~”
努尔哈赤突然放声大笑。
“好!好一个水攻之计!”
赞叹完了之后,努尔哈赤心生感慨。
“有些人,空有蛮力却无远见,整日只知喊打喊杀!若都像黄台吉这般用脑子,我大金何愁不能取明朝天下?”
“猛虎利爪虽凶,终究要靠狼王的智慧统领群兽!代善愚蠢,莽古尔泰鲁莽,这一点,本汗的这些儿子里面,就黄台吉最像朕了!”
狼王?
最像朕?
黄台吉眸中精光乍现,如利刃出鞘。
纵使沉稳如他,此刻胸中亦如惊涛翻涌。
父汗是准备立我做太子了吗?
正在黄台吉浮想联翩之计,努尔哈赤的话打断了黄台吉的遐想。
“说吧,你要多少人马?要本汗如何助你?”
黄台吉心中稍有失意,但很快便整理思绪,缓缓说道:
“回父汗,儿臣只需要五千精兵,五十工匠,十日为限。在最后三日,各旗佯攻沈阳,封锁各堡、各城之间的消息即可。”
“届时暴雨助势,水淹三军!儿臣亲自为父汗,擒拿熊蛮子、孙承宗!”
“好,便依你所请,本汗等着那一天!”
话毕,努尔哈赤解下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半生的鎏金虎纹佩刀。
刀鞘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铮’的一声落在黄台吉脚前,溅起细碎的火星。
“若成此功,沈阳城破之日,你就是首功!”
黄台吉心中虽喜,但还是很冷静。
他当即单膝跪地,双手捧起佩刀的姿势恭敬如捧圣物:“儿臣不敢居功,唯愿为父汗分忧!”
在没成为真正的建州大汗之前,都需蛰伏、积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