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68节

  李汝华闻言神色微变,他已然领会圣意,却仍难掩忧虑:“陛下明鉴,古语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西洋蛮夷,岂可轻信?”

  他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深深的戒备。

  一旁的李长庚也急忙附和:“陛下,那些碧眼赤发的番邦之人,素来狡诈多变。臣听闻彼等在吕宋、满剌加等地,惯用商船暗藏火器,行劫掠之事。若引狼入室,恐有不测之祸啊!”

  见两位老臣面露忧色,朱由校不慌不忙地又啜了一口冰镇酸梅汁,清凉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让他原本略显燥热的情绪也平复了几分。

  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商贸之道,本就是互通有无的行当。”

  朱由校将青瓷小碗轻轻放在托盘上,指尖还残留着碗壁的凉意。

  “夷人固然狼子野心,朕岂会不知?但天下之事,贵在变通。只要有合作的可能,便就有合作的机会。”

  他目光扫过两位重臣,语气愈发从容:“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眼下辽东银多粮少,与其让银子在边镇空转,不如让海商运粮过去。这一来,辽东的银子有了去处;二来,朝廷还能省下一笔漕运的开销。岂非两全其美?”

  朱由校一边说着,一边在观察两人的表情。

  他注意到李汝华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知道这位老臣已然领会了自己的意图。

  “圣上莫非是要新开市舶使司?”李汝华试探着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谨慎。

  自隆庆开关以来,大明虽恢复了广州市舶使司,又增设福建漳州府月港市舶使司,将私贩转为公贩,但这两处口岸远在岭南,与辽东相隔千山万水。

  即便洋商在此二处交割米粮,仍需辗转京杭大运河漕运北上,不仅耗时费力,更徒增损耗。

  这般舍近求远,岂非徒劳?

  是故,李汝华已经知道,皇帝有意在北方设置市舶使司了。

  朱由校暗自赞许:这李汝华果然老成谋国,一语道破其中关窍。

  皇帝呵呵一笑,说道:

  “爱卿所言极是,朕决意在天津新开市舶使司。当仿照漳州月港旧制,以港城为治所,建府立衙,专司与西洋海商的官私贸易。”

  “李阁老以为如何?”

  月港又名月泉港,位于九龙江下游三角洲九龙江的出海口。

  此地是明朝中后期“海舶鳞集,商贾成聚”的对外贸易商港,市井十分繁荣,是闽南的一大都会。

  万历年间,月港盛况空前。

  每年进出月港的大海船达200多艘。

  输出商品有丝绸、陶瓷、布匹、茶、铁铜器、砂糖、纸、果品等;输入商品有胡椒、香料、香藤、象牙、西洋布、槟榔、樟脂、猿皮等124种。

  并且,月港与泰国、柬埔寨、北加里曼丹、印尼、苏门答腊、马来西亚、朝鲜、琉球、日本、菲律宾等47个国家与地区有直接商贸往来。

  又通过菲律宾吕宋港为中介,与欧美各国贸易。

  如果在天津设置市舶使司,天津将成为北方新的商贸枢纽,让大明的货物直抵辽东,更让番邦的米粮不必再绕道千里。

  这才是真正的利国利民之举。

  只是一瞬间,李汝华便将事情的利弊在脑中过了一圈,但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之后,这个小老头咬了咬牙,还是反对道:

  “回圣上的话。臣以为不妥。”

  “理由呢?”

  朱由校语气平静,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

  李汝华察觉到天子目光的变化,仍从容捋了捋花白长须。

  “开埠通商本是善政,然臣以为口岸当设于闽浙等地。”

  这位年逾六旬的老臣,自万历八年金榜题名以来,已在宦海沉浮四十余载。

  从七品推官起步,历任州县要职,最终入主六部,先后执掌吏部铨选、兵部军务、户部钱粮,堪称‘三朝元老,国之柱石’。

  此刻他绯袍玉带下的身躯虽已略显佝偻,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却闪烁着洞若观火的光芒。

  “闽浙?”朱由校摇了摇头。

  “自张居正清丈田亩后,南直隶的税册可曾如实呈报?苏州织造局的岁入,又有几成真正入了太仓?在那些缙绅老爷们的地盘上开埠,只怕朝廷连三成利都收不上来!”

  现在大明朝廷对北方掌控尚可,对南方掌控薄弱。

  在闽浙开埠通商,朝廷能收多少钱上来?

  李汝华闻言,花白的长须微微颤动。

  他当然明白皇帝所指——江南豪族盘根错节,松江徐氏、苏州申氏这些累世官宦之家,哪家没有几艘‘渔船’在海上往来?

  李汝华刚要解释,皇帝却已经开口质问了。

  “为何不能是天津?”

  面对皇帝的质问,李汝华还能保持冷静,不急不缓的解释道:

  “启禀陛下,天津是京畿地带、九河下梢,于此处开设市舶使司,允许海外洋商来此贸易,难免不会横生祸端。若西洋人与东洋倭国勾结,假商船以运倭寇、贼兵,使之在京畿沿海登陆,恐惊扰圣驾,有损国威啊。”

  他还举了个例子:“嘉靖年间,倭寇烧杀抢掠,一度威胁南京!若是在天津开设市舶使司,倭寇齐聚,那还得了?”

  这位历经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四朝的老臣,此刻眼中仍闪烁着对往事的惊悸。

  嘉靖年间的倭患,犹如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刻在这些老臣心头。

  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倭寇如潮水般涌向沿海,烧杀掳掠,甚至一度威胁到留都南京。

  他是真怕倭乱重现。

  然而,朱由校知晓时局,倭寇那是彻底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一是因为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严禁日本船只赴海外贸易,倭寇失去日本本土的物资和人员支持。

  二是丰臣氏势力衰微,德川幕府统一日本,彻底剿灭了支持倭寇的九州藩阀势力。

  倭寇已经失去根基,不可能有所谓的倭寇之乱了。

  当然

  就算是有倭寇,等我天津水师、登莱水师一个个重建完毕,区区小日本,何足道哉?

  你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岂会怕你?

  想透关节,朱由校缓缓说道:“天津水师重建在即,且自德川幕府颁锁国令以来,倭寇已失巢穴,再难重现嘉靖年间‘千里海疆尽烽烟’的乱局。至于佛郎机、红毛夷之流,其主力舰队远在万里之外。纵有觊觎之心,眼下也无力投送重兵来犯。”

  换句话说,这些西洋人,嫖了也是白嫖。

  “陛下.”

  李汝华刚要开口劝谏,朱由校已抬手制止:“李卿不必多言。”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炬:“朕意已决,天津设市舶司一事势在必行!”

  “着令:天津新设市舶使司,专司海贸征税事宜。凡商货交易,无论官绅勋贵、士农工商,皆需照章纳税。内廷采买亦不得例外!”

  他踱步至御案前,取出一卷早已拟好的章程:“税收概以金银铜钱缴纳,严禁以货抵税。税率依货物种类浮动,户部当据实核定,最低不得少于一成。凡抗税逃税者,严惩不贷!”

  “至于其余的章程如何拟定,交由户部议论,朕给你们三日时间。”

  说到此处,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这些年来,朝廷税制败坏,官绅勾结逃税已成顽疾。

  如今借着开海之机,正好另起炉灶,建立一套全新的征税体系。

  争利,争利!

  这本来属于朝廷的利,他都要收回来!

第238章 江南之患,火龙烧仓

  暮色四合,紫禁城的飞檐在月光下勾勒出森然的轮廓。

  李汝华踏着青石板缓步走出午门,身后朱红的宫门在太监手中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轮孤月高悬中天,清冷的月光洒在太和殿的金顶上,又顺着汉白玉台阶流淌而下,将李汝华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寂寥。

  这位内阁辅臣眉头深锁,连脚步都比平日沉重三分。

  “阁老留步!”

  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

  李汝华驻足回首,只见户部尚书李长庚提着官袍下摆,快步追来。

  月光映照下,他额间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李部堂有何事?”李汝华微微颔首,声音里透着疲惫。

  李长庚在轿前站定,借着灯笼昏黄的光亮,仔细打量着李汝华的神色。

  “阁老今日面圣之后,为何这般忧心忡忡?”

  李汝华闻言,抬手示意轿夫退后几步,压低声音道:“陛下此番在天津设市舶使司,看似是利国利民之举,实则效果如何,我心忧之。”

  李长庚闻言眉头紧锁,上前一步道:“阁老此言何意?下官愚钝,还望明示。”

  李汝华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你可曾想过,这市舶一开,江南那些士绅会作何反应?”

  “自万历末年以来,南直隶、浙江等地士绅势力日渐坐大。东林诸公虽多被罢黜,但其背后站着的是整个江南的豪族巨贾啊!”

  夜风吹动李汝华的官袍,他抬手按住被风吹起的衣角,继续道:“这些年来,他们垄断月港、广州的海贸,丝绸瓷器之利尽入囊中。如今陛下要在天津另开市舶,无异于断人财路。”

  李长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阁老是担心他们会.”

  “不错!”

  李汝华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旦北方海商可直接与番商交易,江南那些中间商的暴利必然大减。更可怕的是,若丝绸、瓷器改走天津,江南市舶司的税收必将锐减。到那时,那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啊!”

  李长庚闻言,眉头微皱,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牙牌。

  月光下,他的神色阴晴不定。

  “阁老所言极是。”

  李长庚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深思。

  “江南一地,岁输漕粮四百万石,商税更占天下三成。自万历爷加派辽饷以来,苏州、松江等地已是民怨沸腾。去岁应天巡抚奏报,仅苏州一府,拖欠税银就达二十万两之巨。”

  “更遑论陛下近来重开西厂,复设大内行厂,又行清丈田亩之法。朝野上下,已是暗流涌动。如今再开天津商埠,那些人确实会坐不住。”

  说到此处,他又有些疑问。

  “既然阁老心中有此等忧虑,为何不直呈御前?”

  李汝华苦笑一声,说道:“我怕我说了此语之后,陛下又要在朝堂中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他不想党争再起。

  自陛下登基以来,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再死,连做官的都不够了。

  “我看是阁老多虑了。”

首节 上一节 268/439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