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眼卢象升。”
“探花文震孟。”
孙慎行犹豫片刻,还是上前说道:“陛下,探花之选,恐有不妥。”
朱由校眉头微皱,问道:“有何不妥?”
孙慎行回答道:“祖宗旧制,探花郎当选姿仪俊逸者。文震孟虽才学出众,然其已过而立,若列鼎甲,恐难符‘探花’本意。”
文震孟虽才学出众,却已年过而立,面容清癯,眉宇间尽是风霜之色,哪比得上年轻贡士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若真点了文震孟,只怕明日京城茶馆里就要传出‘天子选了个老探花’的笑谈。
“便选傅冠为探花。文震孟第四名。”
见天子开口,孙慎行如蒙大赦,当即高呼:“陛下英明!”
朱由校眸光微敛,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轻一叩。
“剩下的事情,便交由诸卿了。”
众臣屏息垂首间,少年天子已霍然起身,出殿离去。
“起驾~“
司礼监太监尖利的唱喏刺破殿宇。
锦衣卫力士执戟开道,鸾仪卫高举五明扇分列两侧,那鎏金御辇在烈日下灼灼生辉,恍若一轮移动的骄阳。
朱红宫门次第洞开,仪仗如赤色潮水漫过甬道。
帝辇之上,皇帝眼神闪烁。
选倪元璐为状元,是为全那‘君臣秉烛’的佳话。
天子亲自掌灯选出的寒门状元,足够让茶馆酒肆说上三个月,更能让天下寒士看到希望。
定卢象升为榜眼,是朱由校重视此人才能,这样能文能武,且能学习接纳皇明日报新锐思想的臣子,正该重用,日后丢去九边磨砺,来日必成国之栋梁。
至于文震孟,如今已经替锦衣卫干活了,这种听话的帝党臣子,自然是要尽快超拔,日后居于朝中显要之位。
掌控朝堂,不是靠皇帝喊喊就能完成的,也不是靠杀能杀出来的。
还是要手底下有听话的臣子,有能为你办事的臣子。
而这样的臣子,越多,他对朝堂的掌控便越强,说的话,才越有用。
天子是九五之尊,但如果,没有爪牙驱驰,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銮驾的仪仗渐行渐远,方从哲仍立在文华殿前的汉白玉阶上,官袍被烈日晒得发烫。
“元辅.”孙如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迟疑。
方从哲没有回头,只是捋着花白的胡须轻叹:“你瞧见了吗?陛下选的这三鼎甲,倪元璐的《理财十疏》句句见血,卢象升的《论财策》字字铿锵,就连那替补的傅冠,也是以实干之策见长。”
“自嘉靖朝严分宜掌枢以来,朝野崇尚清谈已近百年。多少翰林学士终日以吟风弄月为能事,奏疏里尽是‘子曰、诗云’。可今日陛下御笔圈定的这三甲,哪个不是带着泥土味的策论?清丈田亩、整顿漕运、改革军制,这哪是在选翰林待诏,分明是在挑封疆大吏的苗子!”
方从哲望着四散的鸟雀,忽然想起上月皇明日报上那篇《论实务人才之培养》的社论。
当时他只当是陛下的新鲜把戏,如今看来,这是陛下早有预谋。
“首辅是在担心士林风向?”孙如游试探着问。
“担心?”
方从哲哑然失笑。
“老夫是怕之后国子监的讲筵上,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学究们,要对着满堂背诵《盐铁论》的监生目瞪口呆了!”
“你且看着,不出三月,京城书肆里的《农政全书》《河防一览》都会卖断货。那些寒窗苦读的举子们,怕是要把水田利病、漕运章程之类的字眼,也掺进八股文里了。”
八股文中加实干,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方从哲不敢质疑,就看到时候,事情如何发展罢!
感慨一声之后,方从哲马上回过神来,将注意力放在殿试的事情上。
“今日时间紧,任务重,莫要耽搁时间了。”
前三甲一经钦定,阅卷、填黄榜、撰写传胪贴子、筹备翌日破晓时分举行的传胪大典便要渐次进行。
从钤印张榜到礼服调配,从仪程排练到百官站位,桩桩件件皆需在暮鼓敲响前安排妥当。
此刻的文华殿外,捧着卷宗疾走的吏员、核对名单的礼官、运送冠服的杂役往来如梭。
时间之紧迫,可见一斑。
另外一边。
皇帝回到乾清宫,照例坐在御案前批阅奏章。
殿内檀香袅袅,烛火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
这时,贴身太监魏朝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托盘走了进来。
“皇爷。”
魏朝满脸堆笑,声音里带着几分讨好。
“储秀宫的娘娘特意给您送来了谢恩折子,还亲手绣了个锦囊呢。”
朱由校闻言抬起头,手中的朱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储秀宫里住着的正是他亲自选定的未来皇后张嫣。
再过些时日,等大婚典礼一过,这位温婉贤淑的女子就要正式成为大明的皇后了。
想起选秀那日,张嫣在一众秀女中脱颖而出。
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还有犀利的言辞,都让朱由校印象深刻。
如今她送来谢恩折子和亲手缝制的锦囊,想必是感念当日赐玉之恩。
朱由校接过锦囊细细端详。
只见锦囊上用金线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每一片鳞甲都栩栩如生,针脚细密整齐,看得出是花了不少心思。
凑近一闻,锦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既不浓烈刺鼻,又让人神清气爽。
他轻轻展开谢恩折子,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对皇恩的感激之情。
朱由校看完,嘴角微微上扬,温声道:“朕知道了。”
说罢,便将锦囊系在了腰间玉带上,又将折子放回魏朝捧着的托盘里。
见魏朝仍站在原地不动,朱由校眉头微蹙,沉声问道:“还有何事?”
魏朝那张胖脸上堆满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陛下圣明,是西厂提督王体乾发现一事,特意让奴婢禀告皇爷。”
朱由校心中一动。
堂堂的西厂提督,居然还要听命魏朝?
看来,这王体乾还想着扮猪吃老虎。
这分明是要鼓励魏忠贤与魏朝相争,自己好坐收渔利。
王体乾这老太监,也想做余则成是吧?
朱由校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说吧,什么事?“
“回皇爷。”
魏朝压低声音,说道:“自《皇明日报》刊行以来,影响巨大,民间竟有人效仿。如今京城有人办《复社日报》,江南那边更是出了份《东林日报》。此事若不及时处置,只怕那些读书人要蛊惑百姓了。”
朱由校闻言,眉头顿时紧锁。
好大的胆子!
竟敢与朝廷争夺话语权?
他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眼中寒光一闪。
这已经不是普通读书人,必须出重拳!
“让内阁拟旨。”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
“即日颁行禁报令:凡未经司礼监钤印、内阁副署之民间小报,着五城兵马司尽数查抄。主笔之人按《大明律》谋逆罪论处,主犯凌迟,从犯枭首,三族流放琼州!”
“奴婢.奴婢即刻去办!”
魏朝颤抖着正要退出,忽又被叫住。
只见朱由校摩挲着锦囊金线,似笑非笑道:“且慢。告诉魏忠贤、王体乾、骆思恭,东厂、西厂、锦衣卫暗探三日内要摸清这些逆报的资金来路。朕倒要看看,是哪家豪绅在背后捣鬼。”
那些胆敢私办报纸的狂徒,怕是忘了万历年间‘妖书案’的血训。
当年万历皇帝为禁绝民间谤议,将皦生光凌迟处死,家属发配边疆充军。
而今他朱由校既要效太祖雷霆手段,更要学成祖的诛心之策,明日就让《皇明日报》头版刊出诏狱惨状,叫天下读书人看清妄议朝政的下场。
朝廷能干的事情,你私人可不能干。
知不知道什么叫垄断?
知不知道什么叫思想控制?
朕予则取,朕夺则废!
朕未许之事,你若敢擅行.
那便试试,是你的脖子硬,九族嫌人多,还是朕的诏狱刀快!
第214章 星夜驰援,经略廷弼
离京师千里之遥的辽阳城外。
苍茫原野上,一支雄壮的大军正逶迤前行,铁甲映着寒光,马蹄踏起滚滚烟尘。
远远望去,两支六斿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黑底金字的“戚”字旗与赤底银边的“童”字旗格外醒目,昭示着这支劲旅的统帅威名。
待大军渐近,军阵愈发清晰。
步兵方阵上,方形的“攻”字红旗如烈火翻腾。
骑兵队列之中,燕尾马首青旗似苍龙摆尾。
手握火铳的火器营间,三角“雷”字黑旗则如乌云压阵。
三色战旗交相辉映,气势逼人。
军士们身披精铁铠甲,步伐整齐,个个膀大腰圆,目光如炬,显然久经沙场。
“终于是到了……“
褐色战马之上,戚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凝重的目光扫过眼前苍茫的辽东大地。
夏风和煦,卷起他斑白的鬓发,在铁甲上划出细碎的声响。
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将挺直了脊背,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