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35节

  抬头时,正对上皇帝手中那盏鎏金宫灯。

  “学生.学生”

  倪元璐起身跪伏在地,喉头滚动,竟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君父君父。

  倪元潞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这两个字的含义。

  朱由校借着灯光细看这个清瘦的贡士,又将桌子上的答卷又细细品读了一遍。

  倪元璐的《理财十疏》确有其独到之处,条分缕析间可见真知灼见。

  “倒是个有真才的.”

  朱由校还想品评一番,忽觉一阵眩晕。

  鎏金宫灯的光晕在眼前晃了晃,这才惊觉自卯时起身批阅奏章至今,竟粒米未进。

  十六岁的少年天子正值长身体的时候,此刻腹中饥火灼灼,连带着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朱由校暗自苦笑,想起今晨御膳房呈上的水晶虾饺还未来得及动筷,就被司礼监的急报打断。

  此刻想起那晶莹剔透的饺皮、粉嫩鲜甜的虾仁,倒比任何治国方略都更牵动心弦。

  然。

  尽管腹中饥火灼灼,朱由校仍保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仪。

  他微微俯身,将手中的宫灯递给身侧的魏朝,随即伸手虚扶了一把仍伏地颤抖的倪元璐,温声道:“好了好了,爱卿平身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少年天子特有的清朗,却又透着一丝大明皇帝的威严。

  倪元璐闻言,这才缓缓抬头,眼眶微红,额前的细汗尚未干透。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郑重地叩首行礼:“学生……谢陛下隆恩。”

  他的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这句谢恩之言说出口。

  朱由校淡淡一笑,目光掠过倪元璐略显单薄的青袍,又扫了一眼殿外渐深的夜色,道:“天色已晚,爱卿且回去歇息吧。”

  说罢,他轻轻挥了挥手,两名锦衣卫立即上前,恭敬地引着倪元璐退出大殿。

  倪元璐再次深深一揖,这才转身,步履略显虚浮地随着侍卫朝宫外走去,背影在殿外的夜色中渐渐模糊。

  待倪元璐离去之后,朱由校这才转身,目光扫过殿内一众仍有些怔愣的臣子。

  “诸位爱卿辛苦了,朕已命御膳房备了晚膳,诸位先用膳,再继续阅卷不迟。”

  方从哲等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谢恩:“臣等叩谢陛下体恤!”

  众臣声音整齐,却掩不住其中的惊讶与感慨。

  他们本以为天子年轻,未必懂得体恤臣下,却不想他竟连这等细处都考虑周全。

  方从哲心中感慨:

  这般在大政方针上雷厉风行,于细微处又能体察入微的帝王,厚重的史书之中,又能寻得几人?

  尽管方从哲对朱由校的某些政见有所保留,却不得不承认,自新帝御极以来,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最起码,明面上的党争已销声匿迹,只剩暗流仍在枢机之地涌动。

  六科廊、六部衙门乃至内阁都察院,昔日拖沓推诿之风尽扫,案牍文书皆得及时批答。

  更兼天子雷厉风行整顿吏治,籍没贪腐之家以充国库,终使空虚多年的太仓渐有积储,便是九品末吏的俸银亦能如期发放。

  凡此种种,岂非皆赖圣主宸衷独运之功?

  哪怕再恨陛下的臣子,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圣上,是有作为的明君。

  朱由校自然无从知晓众臣心中翻涌的思绪。

  待诸事安排妥当,他不再多言。

  现在,他只想干饭。

  朱由校只朝魏朝略一颔首,那贴身太监当即会意,拂尘一甩便拉长声调:“摆驾乾清宫~”

  朱由校乘上帝辇。

  鎏金帝辇在月色下缓缓起行,十六人抬的轿杠压着宫砖发出沉闷声响,穿过重重宫门,在乾清宫东暖阁外停了下来。

  朱由校踏入东暖阁,尚未坐定,御膳房早已备好的菜肴便一一呈上。

  水晶虾饺的薄皮映着烛光剔透如纱,蟹粉狮子头氤氲着醇香,一碟碧玉般的清炒时蔬旁,还配着御厨特制的玫瑰腐乳——这本是他素日最爱的搭配。

  一口一个狮子头,肠胃顿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满足。

  但很快,朱由校便停下干饭的脚步。

  他望着眼前精致的膳食,却忽然有些出神。

  饿过的人,才知饥火灼心的滋味。

  他不过一日未进膳,便已觉得头晕目眩,腹中如火烧般难受。

  可这大明朝的百姓呢?

  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那些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

  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正饿着肚子,甚至几日几夜粒米未进?

  想到这里,朱由校握着玉箸的手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放下筷子,望向殿外无边的夜色,心中暗叹:

  要拯救这江山社稷,要救活这些黎民百姓,他还要做更多、更多。

  另外一边。

  倪元璐出了宫城。

  夜色如墨。

  唯有几盏稀疏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照出他略显疲惫却又难掩激动的面容。

  两名锦衣卫一路无言,只沉默护送,直至会馆门前才抱拳一礼,转身离去。

  倪元潞站在会馆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屋内暖黄的烛光瞬间倾泻而出,照亮了他略显苍白的脸。

  令他意外的是,会馆内竟仍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卢象升、黄道周、文震孟等一众贡士皆未安歇,或坐或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诸位,夜深了,竟还不睡下?”

  倪元璐微微一愣,随即拱手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掩不住一丝隐隐的兴奋。

  卢象升第一个迎上前,眼中满是艳羡,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懊恼:“听闻陛下亲自为你掌灯了?”

  倪元潞心中奇怪,不知道卢象升怎么这么早知道这消息。

  他点了点头,说道:“在下愚钝,误了时辰,仰赖陛下破例,方才能够完成策论,圣上掌灯,乃我倪元潞此生最大荣光,日后必定以死报陛下之恩。”

  卢象升闻言,心中更是羡慕。

  “早知如此,我何必急着第一个交卷?若得陛下这般垂青,便是死也甘愿了!”

  倪元璐面颊微红,想起方才殿中那盏鎏金宫灯下,天子温和的目光,心中仍激荡难平。

  他略一沉吟,郑重道:“卢兄说笑了,你第一个交卷,也得了陛下亲眼。”

  文震孟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望着倪元潞,既有羡慕,又有一丝不甘。

  皇帝为倪元璐掌灯之事,究竟是如何传开的?

  正是文震孟在贡士们之间有意无意地透露。

  如今的他,早已成了锦衣卫安插在贡士中的一枚暗棋,既是眼线,又是传声筒,甚至还要在众人议论时悄然引导风向。

  可这并非他心甘情愿。

  魏忠贤手中攥着他的把柄,他不得不低头。

  每每想到此处,文震孟心中便涌起一阵苦涩。

  替锦衣卫办事,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再看倪元璐,得天子亲自掌灯,只要策论不是狗屁不通,金榜题名已是板上钉钉,甚至极有可能跻身一甲。

  而自己呢?

  若阅卷官知晓他与太监暗通款曲,莫说一甲,只怕连二甲都悬。

  一念及此,文震孟的指尖微微发凉。

  苦也!

  文震孟的思绪还未酝酿开来,就被人打断了。

  只见卢象升手持最新一期的《皇明日报》,神色凝重地环视众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引人注意:“诸位,有一句话要提醒大家伙。“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手中的报纸。

  卢象升将报纸展开,指着其中一段说道:“诸位中了进士之后,切记莫要做勋贵大臣的东床快婿。陛下对朝中党争深恶痛绝,若我等与勋贵联姻,恐仕途艰难。”

  “什么?!”

  此言一出,会馆内顿时炸开了锅。

  十余名贡士面色骤变,纷纷围上前来争相传阅。

  有人甚至失手打翻了茶盏,清脆的碎裂声在厅内格外刺耳。

  “这这报上当真如此记载?”

  黄道周抢过报纸,手指微微发抖地指着那段文字。

  众人凑近细看,只见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新科进士若与勋贵联姻,将不得授以要职。

  “嘶~”

  “嘶~”

  会馆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险些误了大事!”

  一位贡士拍案而起,额上已渗出细密汗珠。

  在场不少人面色煞白,他们中有的已与勋贵大臣暗通款曲,有的甚至相看过贵族千金。

  此刻回想起来,不由得后怕不已。

  文震孟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适时带节奏:“幸而今日得见此报,否则我等前程尽毁矣!”

  上面也要他将这个消息传给众贡士,他为此四处奔走,不想这卢象升,反倒是要帮他一忙了。

  卢象升见众人反应,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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