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条疯狗,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到处咬人,那只有打杀了。
不过
一个朱承宗,就将这些人给打痛了。
各种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呵”
朱由校忽然轻笑一声。
以为如此,朕就会退缩了吗?
这清丈之事,即便阻力重重,也必须推进下去。
只不过,方法该变一变了。
他想起密报中朱承宗那些酷烈手段:抄家灭族、严刑逼供这般行事,固然雷厉风行,却如同在干柴堆上点火,迟早要酿成大祸。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朱由校低声呢喃,目光渐冷。
清丈土地为的是充实国库,为了税收,为的是让大明子民有粮可食。
既然如此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对自己人,譬如那些忠心耿耿的帝党臣子、如今在京营、新营效力的军户,清丈大可网开一面。
暂缓清丈,或者说清丈部分,或者清丈了,但给减税这颗糖。
而对那些阳奉阴违的豪强、结党营私的官吏,自然要犁庭扫穴,寸土不留。
做事要懂得变通。
若是连自己的根基都动摇,就算贵为天子,恐怕某日暴毙深宫也不足为奇。
他缓步走向御案,指尖抚过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玉玺,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政治之道,说到底不过是权力的分配与制衡。
要让这些臣子们尽心办事,就必须给予相应的甜头。
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这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即便是最忠心的猎犬,若连骨头都啃不到,迟早也会反咬主人一口。
笔锋在宣纸上轻轻划过,朱由校的思绪愈发清晰。
想要一蹴而就,仅凭一次清丈就根除大明积弊,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就像治病,需得循序渐进。
每隔三五年便来一次清丈,既不会激起太大反弹,又能持续不断地清除积弊。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朱由校的笔锋突然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殷红。
每次清丈后,总要有一批人倒下,这样才能腾出位置给新人。
唯有如此,大明的官僚体系才能保持活力,帝国的血脉才能畅通无阻。
他重新蘸墨,开始书写密旨。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洪、朱二卿清丈有功,着即嘉奖。然行事需知进退。对配合清丈者,当网开一面;对抗拒新政者,务须彻底清丈“
写到此处,朱由校忽然停笔,目光投向殿外渐亮的天色。
他想起骆思恭密报中提到的那些弹劾奏章,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这些奏章背后,藏着多少人的既得利益?
又牵扯着多少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拉一批,打一批.”
他轻声念道,这是帝王心术中最朴素的真理。
思及此,朱由校笔锋再次落下:“凡主动配合清丈者,其隐匿田亩部分可酌情减免赋税;凡抗拒新政者,除追缴历年赋税外,另加罚三成”
最后一笔落下时,晨钟恰好敲响。
朱由校吹干墨迹,将密旨卷起,用火漆封好。
这封密旨,既是对功臣的嘉奖,也是对酷吏的警告,更是给那些观望者的最后通牒。
“来人。”
他唤来心腹太监魏朝。
“即刻将此密旨送往洪承畴、朱承宗处。”
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朱由校目光扫过案几上早已凉透的早膳。
清粥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米油,时令鲜果也失了水灵。
他随手拈起几块酥饼囫囵咽下,酥皮碎屑沾在龙纹袖口也浑不在意。
比起这些琐碎,方才密报中提及的山西流民、辽东军需、顺天清丈三件大事,更值得他费神思量。
“移驾文华殿。”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仪仗立即肃列。
帝辇穿过宫道,很快便到了文华殿。
今日,照常御经筵。
文华殿内,阁臣们早已捧着《资治通鉴》恭候多时。
皇帝到位了,经筵便也随之开始。
经筵讲学中,朱由校时而凝神细听,时而尖锐诘问,将‘唐太宗纳谏’的典故与当下清丈田亩的政令巧妙勾连,听得几位翰林学士冷汗涔涔。
到了现在,还是有些官员,试着说服皇帝。
给朱由校讲授治国之道,爱民之道,御下之道。
只可惜,这些讲道的人,算是遇到对手了,常常被朱由校另辟蹊径辩驳。
朱由校深谙辩论的真理:那就是不能按着对面的节奏来。
加之他经历过后世知识大爆炸的时代,后世,一日接收的信息、知识,怕是这个时代十日,甚至百日接收的时代还要多。
论起视野,朱由校比这些臣子要广得多,加之有皇帝这个身份,自然在论道之时,也不虚他们多少。
一个时辰之后,经筵结束,待讲官退下,朱由校当即转入问政环节。
他端坐蟠龙宝座,手执朱笔在六部奏章上勾画如飞:
准了户部请拨的陕西赈灾银两,驳回了工部重修三大殿的奏请,更将兵部关于辽东军械补充的条陈反复推敲至字斟句酌。
当最后一份急递处理完毕时,殿外日晷的投影已悄然转向正午刻度。
“众爱卿辛苦了。”
每日施恩开始。
“赐羹汤。”
朱由校看着宫人们捧着青瓷汤盏鱼贯而入,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这碗御赐的莼菜银鱼羹,既是慰劳臣工半日辛劳,更是提醒他们:君恩如汤,可温可沸。
御经筵加问政结束,朱由校也不想在文华殿久侯了。
日头正盛,朱由校回到乾清宫。
东暖阁内。
鎏金香炉中沉水香尚未燃尽,袅袅青烟在殿内盘旋。
“召方从哲、孙如游、孙慎行,与朕共用午膳。”
“奴婢遵命。”
侍立多时的司礼监太监魏朝立即会意,躬身退出去传召大臣。
不多时,方从哲、孙如游、孙慎行三人踏着碎步进殿。
三人皆着绯色官袍,腰间玉带在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见礼后,朱由校引他们至东暖阁用膳。
八仙桌上早已摆满珍馐:金陵盐水鸭、西湖醋鱼、燕窝羹等时令佳肴散发着诱人香气,一壶新酿的绍兴黄酒在冰鉴中沁出晶莹水珠。
“诸位爱卿请坐。”
朱由校率先落座,执起象牙镶金的筷子。
三位大臣却只敢挨着半边凳子,腰背挺得笔直。
直到皇帝夹了一片蜜汁肉脯细细咀嚼后,方从哲才谨慎地夹了一筷清炒时蔬,孙如游舀了半勺豆腐羹,孙慎行则只敢就着御膳房特制的酱菜扒了两口米饭。
朱由校将众人拘谨之态尽收眼底,忽然轻笑一声:“今日不过是寻常赐膳,诸位何必如此战战兢兢?就当是在自家用饭便是。”
说着亲自执壶,为三人各斟了半杯黄酒。
方从哲三人见此情形,连忙伏地叩首,口中连称:“臣等不敢”。
谁人不知,这乾清宫的御膳,从来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且不说这雕龙绘凤的膳桌旁,曾有多少重臣因一句失言而锒铛入狱;单是御前那双镶金象牙箸,就不知夹断过多少人的仕途性命。
所谓“赐膳”,不过是天威难测的又一场试探罢了。
况且……
谁敢真把乾清宫当自己家?
乾清宫是什么地方?
那是天子燕居之所,是批红勾朱的机要重地。
若真有人憨傻到应一句“臣谨遵圣谕,今日便斗胆当自家了”
怕不是嫌九族脑袋在脖子上挂得太安稳,急着让刽子手的鬼头刀沾点新鲜血?
轻则僭越狂悖,重则谋逆大罪!
他们都是老油条了,可不敢狂悖。
见三人小心谨慎的模样,朱由校笑了笑,便由他们去了。
尊卑有序。
有时候你逾矩的恩宠,反而会让他们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