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29节

  东暖阁中,烛火通明。

  朱由校亲执金瓶银秤,与阁臣们逐月称量。

  万历四十八年正月,黄河水重十八两七钱,黄河浑浊含沙,色如赭石。

  万历四十八年二月,黄河水重十七两九钱,黄河泥沙沉淀,水色微黄。

  万历四十八年三月,黄河水重十六两四钱,黄河清浊参半,可见游鱼。

  泰昌元年腊月,黄河水重十二两,黄河冰层厚达尺余,凿取艰难。

  当发现腊月之水竟比正月轻了六两八钱时,朱由校眸光一沉。

  “水重则雨沛,水轻必旱魃为虐。”

  “暴雨冲刷则泥沙俱下,河水浑浊而沉;久旱无雨则泥沙沉淀,水清而量轻,这便是黄河给我大明的警示。”

  方从哲与刘一燝对视一眼,彼此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震撼。

  之前皇帝说,大明将有大旱,他们还不相信,暗忖天子杞人忧天,此刻却见那金秤上的刻度如天书谶言,将一场滔天旱劫昭示分明。

  这下子,方从哲与刘一燝,那是真服了。

  两人跪伏而下,拜道:

  “陛下上应天命,下通地理,臣等钦佩之!”

  朱由校目光如炬,扫视着跪伏在地的阁臣们,声音低沉却自带天子威严:

  “光是嘴上佩服有什么用?朕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他抬手敲了敲案上的金秤,银针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即将到来的灾难。

  “抗旱法、抗旱作物、赈灾粮仓的筹备,每一桩每一件都必须落到实处!现在还没到最艰难的时候,若等到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再想补救,那就晚了!”

  他的语气愈发冷峻,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届时,数百万流民四起,天下动荡,大明江山倾覆,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甚至连皇帝都担不起。

  内阁首辅方从哲额头沁出细汗,连忙叩首道:“陛下圣明!臣等必竭尽全力,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一燝、朱国祚、孙如游等阁臣亦纷纷表态,声音郑重:“臣等谨遵圣谕,必使政令通达,未雨绸缪!“

  朱由校微微颔首,但眼中的凝重仍未散去。

  此番召他们亲自称量黄河水,就是要让他们亲眼所见,大旱,绝非危言耸听!

  而更可怕的是,这场旱灾,或许只是小冰河期的前兆。

  未来数十年,旱涝交替,天灾频仍,若朝廷不早做准备,恐怕……

  天下大乱,就在眼前!

  “退下吧!”

  阁臣们退下后,朱由校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整日与朝臣周旋,既要权衡利弊,又要提防他们阳奉阴违,稍有不慎,便是国事倾颓。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难怪明君多短命,这般殚精竭虑,日日如履薄冰,能长寿才真是见鬼了!

  正思索间,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魏朝手捧红漆托盘,躬身趋步而入,盘中整齐摆放着数枚绿头牌,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陛下,今日可要翻牌子?”

  选后大典虽已结束,但皇帝大婚的仪程仍在筹备,此时自然无法召幸皇后张嫣。

  不过,那些入选的秀女,倒是随时可侍奉圣驾。

  朱由校瞥了一眼托盘,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转而问道:“魏忠贤抄家抄了这么久,还没个准信?”

  魏朝见皇帝无意召幸,便示意身后的随堂太监将托盘撤下,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

  “回皇爷的话,抄家的事已办得七七八八了,魏忠贤那边也整理好了账册。皇爷若想见他,奴婢这就去传召。只是……”

  他略一迟疑,低声道:“眼下夜已深了,皇爷操劳一日,不如先歇息,明日再召他细问?”

  作为执掌大内行厂的太监,魏朝对魏忠贤、王体乾等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他深知皇帝对魏忠贤的“家底”极为关注,但更明白,天子龙体,才是重中之重。

  朱由校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还早,不着急,让魏忠贤即刻来见朕。“

  此时才亥时一刻,换算成现代时间不过晚上九点十五分。

  朱由校暗自思忖,这时间对他来说简直太早了。

  他想起穿越前追更的那本《皇明》,作者常常码字到凌晨一两点,相比之下,现在这个时辰根本不算晚。

  魏朝见皇帝执意如此,只得躬身应道:“奴婢这就去传召魏公公。”

  不多时,殿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司礼监秉笔太监监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到了。

  魏忠贤虽贵为东厂提督,却始终牢记自己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司礼监秉笔太监。

  东厂提督不过是爪牙之职,而秉笔太监才是他权力的根基。

  在紫禁城里,亲近皇帝才有权力,远离皇帝就等于自断前程。

  因此即便在宫外有皇帝御赐的豪宅,他也极少回去居住,而是常年宿在宫中值房,为的就是随时应对皇帝的突然召见。

  “奴婢魏忠贤,叩见皇爷。”

  魏忠贤恭敬地跪伏在地。

  朱由校一份奏章都还没看完,便听到魏忠贤的声音。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奏章轻轻搁在御案上,抬眼望向跪伏在地的魏忠贤。

  “抄家的事,办得如何了?”

  朱由校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敷衍的威严。

  前番成国公朱纯臣谋逆一案,虽因其世子朱承宗大义灭亲而免于抄家,却牵连出定国公、怀宁侯、武安侯三家勋贵。

  如今这三家府邸已被查抄一空。

  想到辽东战事吃紧,大旱之年赈灾所需银两更是天文数字,再加上新军操练的巨额开销,朱由校不禁眉头微蹙。

  眼下国库吃紧,每一分抄没的家产都显得弥足珍贵。

  魏忠贤早有准备,立即从怀中捧出一本装帧考究的账册,双手呈上:“回皇爷的话,抄家事宜已全部办妥。这是详细的抄家细册,请皇爷过目。”

  作为深谙圣意的贴身太监,魏忠贤最是明白皇帝的底线:银钱之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只要不在这上面动手脚,其他方面稍微行些方便,皇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给办事之人的辛苦钱。

  魏朝将魏忠贤手上的账册递至御前。

  朱由校指尖一挑,账册哗然展开,里面的内容,也在朱由校面前显露无疑:

  现银百万两!

  这笔钱若投进辽东,足以支撑边军半载粮饷;若用于赈灾,可解数省饥民燃眉之急。

  土地三十万亩!

  密密麻麻的田契地册铺满半张御案。北直隶的沃土、江南的水田,皆是勋贵们巧取豪夺的膏腴之地。

  朱由校冷笑一声,若将这些地分给无地流民,既安民心,又增税赋,岂不比养着这群蛀虫强?

  当然,这些土地,将优先分发给招募兵卒的家属耕种,确保军心稳固。

  至于多出来的土地,才会酌情安置流民。

  这些忠诚的军户,日后便是他稳固江山的根基所在。

  也是他的基本盘。

  商铺、珍宝列了整整十二页,折价五十万两。

  怀宁侯府私藏的前朝汝窑天青釉,武安侯家传的羊脂白玉山子,件件都是民脂民膏。

  越看,朱由校是越满意。

  “魏大伴办事,果然利落。”

  朱由校指尖轻叩账册,唇角微扬。

  魏忠贤伏地更恭,额头几乎贴上金砖:“为皇爷分忧,奴婢万死不辞!”

  朱由校点了点头,继续翻看账册。

  翻至末页,一份密奏陡然刺入眼帘:怀宁侯在山西私开铁矿,勾结晋商走私兵械;武安侯放印子钱,利滚利逼死农户四百余口。

  朱由校眸光骤冷,‘啪’地合上账册,震得砚中墨汁溅出三滴。

  “老规矩。”

  他声音里淬着冰。

  “三成入国库,七成归内帑。”

  别问国库为什么是三成,纵使将抄没的千万两家产尽数填入国库,也不过是暂缓这架腐朽机器的喘息。

  譬如赈灾。

  一百万两雪花银从京城出发,经漕运总督衙门便只剩七十万,布政使司的算盘再拨去三成,待到州府县衙层层剥皮,最终能换成粥棚里米粒的,怕是连十万两都难保全。

  所谓‘折耗’是明火执仗的劫掠,‘车马费’乃冠冕堂皇的分赃,更有胥吏在斗斛上做手脚,连灾民碗里漂着的几粒粟米都要刮去油星。

  还不如捏在手上,由他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上。

  支用内帑银子的好处,在于能避开文官体系的层层盘剥。

  当文官们还在为‘火耗归公’扯皮时,御马监的勇士营已带着内库银两奔赴边关采买战马。

  当户部推说‘库银不足’拖延军饷时,尚衣监的太监正押解着皇帝私库的棉袄送往蓟州寒营。

  这般雷霆手段,方能使抄家所得真正化作护持国本的利器。

  短时间内无法彻底清除大明的弊处,而又要支持辽东作战,又要赈灾,又要练兵。

  这也是朱由校的无奈之举。

  还是那一句话。

  等兵练好了,基本盘扎实了,才是真正改革的时候。

  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

第209章 恩威并济,上下咸服

  东方天际才泛起一丝鱼肚白,紫禁城内仍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

  乾清宫的寝殿内,宫人们早已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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