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25节

  那少年勒马停驻,抱拳回礼,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在下成国公世子朱承宗,奉陛下之命,特来协助钦差赈灾安民、清丈北直隶田亩!”

  朱承宗从怀中取出一封盖有御印的令信,双手呈上。

  洪承畴接过,指尖触到那朱砂印泥尚存的温热,展开细看:确是天子手笔无疑。

  他心中疑虑稍减,却仍有万千思绪翻涌。

  成国公朱纯臣谋逆伏诛不过数日,其子朱承宗大义灭亲之举虽得圣眷,但终究是逆臣之后。

  陛下为何不将他圈禁查办,反而派来协助清丈?

  莫非另有深意?

  洪承畴收敛心神,拱手肃然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朱承宗目光沉静,声音却如金铁交鸣:“陛下口谕——”

  他略一停顿,四周锦衣卫与甲士瞬间跪伏,连风都似凝滞。

  洪承畴亦是下马跪伏,谨听圣谕。

  见众人都下跪了,朱承宗这才开口说道:

  “成国公谋逆之事,朝中勋贵、官员惶惶不可终日。此正值清丈北直隶土地之大好时机,当以雷霆手段推进。若有抵抗者,即视为谋逆同党,抄家灭族,以儆效尤!”

  “乱世用重典,矫枉必须过正!”

  这十六字如惊雷炸响,洪承畴背脊陡然绷直。

  他早知皇帝对清丈一事极为重视,却未料到竟不惜以谋逆大罪为刃,斩开地方豪强的铁幕。

  如此狠辣果决,倒是与陛下平素宽仁之象大相径庭。

  当然,那些被朱由校处死的臣子,知晓洪承畴这个想法,怕是要被气得从棺材中跳出来。

  “臣洪承畴,谨遵圣命!”

  他深深一揖,官袍下摆扫起一片尘土。再抬头时,眼中已燃起野火。

  有这道口谕在手,莫说李铭之流,便是六部堂官的亲族田产,他也敢动上一动!

  “世子。”

  洪承畴试探道:“陛下既要你协理清丈,不知具体章程……”

  朱承宗唇角微勾,露出个冰刃般的笑:“我自幼长于顺天府,对本地豪族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更兼我这‘逆臣之子’的身份,正好替钦差做些您不便沾手的事。比如某些需要灭门的差事,总得有人来背这个‘公报私仇’的恶名,不是么?”

  洪承畴瞳孔骤缩。

  他终于明白皇帝的棋路——朱承宗既是刀,也是盾。

  那些被清丈逼上绝路的勋贵若要反扑,首当其冲的只会是这位“弑父求荣”的世子。

  而自己,始终是清清白天的朝廷钦差。

  “妙极!”

  洪承畴抚掌大笑,袖中却暗暗攥紧尚方宝剑的缠绳。

  他忽然觉得,眼前少年比那老奸巨猾的里正更危险十倍。

  这分明是条陛下亲手放出来的恶犬,就等着撕咬那些藏在田亩深处的腐肉呢!

  确认身份之后,便要干正事了。

  “今日钦差是要清丈大兴县土地?”

  朱承宗勒住缰绳,目光如炬地望向远处连绵的田垄。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马鞭,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洪承畴微微颔首,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正是如此,不知世子有何高见?”

  朱承宗并未直接作答,反而意味深长地反问:“不知大兴县黄册记载的土地,可有一一对应上?”

  他特意在‘一一’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洪承畴闻言一怔,下意识抚摸着腰间的鱼鳞册:“万历九年黄册记载,大兴县有耕地十七万亩,如今确定的耕地数目,有十五万亩。”

  话刚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数字透着蹊跷,短短几十年间,竟有两万亩良田凭空消失?

  便是傻子都知道,这些凭空消失的土地,定然是被有心人隐匿下去了。

  “呵!”

  朱承宗突然冷笑一声。

  “十五万亩?钦差大人,依我看,大兴县至少有二十万亩土地!”

  “二十万?!”

  洪承畴悚然一惊,手中鱼鳞册险些脱手。

  这个数字比他掌握的多出整整五万亩,若真如此,朝廷每年损失的税赋将是个天文数字。

  “恐怕.没有这么多罢?”他眼神闪烁。

  朱承宗抬手示意,随从立即展开一幅精制的大兴县舆图。

  他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划过,每指一处,便如利剑出鞘:“大兴县南部,武清侯隐匿田产两万亩。”

  “大兴县西面,阳武侯隐匿田产,至少有一万亩。”

  “大兴县北部,抚宁侯隐匿田产,至少有八千亩。”

  “大兴县东南,则是宫中宦官暗自兼并的土地,也有个四五千亩,没有上册的。”

  洪承畴听着这番剖析,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这些日子走访乡里,自以为摸清了底细,却不想这位突然出现的世子,竟将各家的底牌摸得如此透彻。

  那些被点名的权贵,无一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难怪地方官员对此讳莫如深。

  “世子竟了解如此清楚,比我这个连日下乡的人都还要了解。”

  洪承畴声音微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皇帝派这位世子前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协助,更是要借他之手,将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连根拔起。

  朱承宗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又似藏着刀锋:“几万亩的土地凭空消失,钦差大人当真毫不知情?”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马鞍,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注视着洪承畴。

  这话里分明藏着未尽之言——不是你洪承畴不了解实情,而是你刻意选择了视而不见。

  洪承畴闻言,面色微变,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出声。

  “就拿方才来说。”

  朱承宗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说大兴县四面八方都有隐匿田产,为何独独漏说了东面?钦差可知道其中缘由?”

  洪承畴眼神闪烁,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当然知道原因——大兴县东面,正是成国公府隐匿的近两万亩良田所在。

  那些肥沃的土地,表面上都是‘军屯’,实则早已被成国公府据为己有。

  “这些.陛下都知晓?”

  洪承畴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朱承宗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东厂西厂,数万番子,陛下可不是白养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驱马凑近道:“钦差身边,又有多少人,是陛下的眼线呢?”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震得洪承畴心头剧颤。

  他原以为的明哲保身,在陛下眼中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罢了。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何皇帝会派朱承宗这个‘逆臣之子’前来,这既是对他的警告,也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在下.明白了。”

  洪承畴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这场清丈大戏中的真实位置——不是执棋者,而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替换的棋子。

  若是再有其他的小聪明,恐怕迎接他的,就是皇帝的刀兵了。

  朱承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缓缓抽出腰间雁翎刀,刀锋在烈日下泛着森冷寒光:“既然如此,钦差大人,我们便开始清丈罢!”

  他手腕一翻,刀尖直指远处连绵的田垄。

  “若是怕担责、怕背骂名,这些得罪人的差事,尽管交给我便是。”

  洪承畴目光坚毅,他伸手按住腰间尚方宝剑,沉声道:“行正道者,何惧骂名?三日内,定要将大兴县的土地,彻底清丈个明白!”

  现在再耍小聪明,这不是打陛下脸吗?

  该如何,便如何罢!

  “好!痛快!”

  朱承宗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每多清出一亩隐田,都是实打实的功劳。”

  说着,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百余名京营精锐齐刷刷亮出兵刃,阳光下刀枪如林,杀气冲天。

  “这一百精骑,加上后续赶到的一千虎贲,足够把那些蛀虫的老巢翻个底朝天了!”

  他身上背负着逆臣之子的罪名。

  唯有挣得更多的功劳,才能将成国公府的罪孽清洗干净。

  以血洗罪!

  敢挡在他面前,唯有死路一条!

  洪承畴重重点头,当即展开鱼鳞册,朱笔在黄村社的位置重重一圈。

  他目光如炬,望向西北方向阳武侯的庄园,又转向南面武清侯的田产,最后定格在东北抚宁侯的领地——这些权贵隐匿的良田,一亩都休想藏住!

  “传令!”

  洪承畴声若洪钟。

  “凡隐匿田产者,以谋逆论处!阳武侯、武清侯、抚宁侯名下的田庄,全部查封清丈!”

  他转头看向朱承宗,两人目光交汇处似有电光闪过。

  “世子,你带兵去阳武侯处,本官亲自会会抚宁侯。”

  朱承宗狞笑一声,翻身上马:“正合我意!三日后,我要看到这些蛀虫跪在钦差行辕前哭嚎!”

  说罢扬鞭策马,千名铁骑如洪流般冲向远方,卷起漫天烟尘。

  洪承畴看着朱承宗疯癫的模样,心中暗叹:

  陛下当真是养出了一条敢到处咬人的疯狗。

第206章 田垄尸横,侯府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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