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位年迈的武官拄笏而立:“当令黔国公沐昌祚节制诸军,先抚后剿!”
朱由校端坐御座,目光在群臣间流转。
这些争论看似激烈,实则浮于表面。
他注意到大多数朝臣都保持着谨慎的沉默,那些平日里滔滔不绝的阁部重臣,此刻竟也少有建言。
少年天子心中了然。
这些位列朝堂的衮衮诸公,多是科举出身的清流,或是久居京师的勋贵,真正了解西南夷情的实在寥寥。
他们的建言,不是照搬旧例,就是空谈剿抚,实在难有真知灼见。
朱由校突然开口,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西南土司之事,交由兵部部议,再呈九卿面议,最后内阁审阅,送御前决策!”
这一道圣裁,既显天子乾纲独断,又暗含深意。
将复杂的地方事务交给专业官员详议,再经层层审议,既避免了朝堂上的空谈误事,又能集思广益。
方从哲闻言,立即躬身领命:“臣等遵旨!”
鎏金蟠龙柱间的熏香袅袅升起,在殿内投下变幻的光影。
朱由校知道,这套严密的议事流程,必将为西南之事梳理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略。
而此刻朝堂上的沉默,与其说是无计可施,不如说是明智的审慎。
朱由校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立即会意,拖着长音高声宣道:“议——京营之事~“
这声宣喝犹如一道惊雷在奉天殿内炸响。
前来参加廷议的勋贵们顿时神色大变,成国公朱纯臣的指节捏得发白,定国公徐希皋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襄城伯李守锜的朝服下摆不住颤抖。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摆上了台面。
就在魏朝话音刚落的瞬间,英国公张维贤突然出列,‘扑通’一声重重跪伏在金砖之上。
这位三朝元老以头抢地,声音哽咽:“启奏陛下,京营三大营空额竟达七成之巨!军械朽坏,武备废弛,臣请彻查那些中饱私囊、吃空饷的蠹虫!”
这番泣血陈词犹如一柄利剑,直指在场勋贵。
定国公徐希皋慌忙出列,声音发颤:“陛下明鉴!京营积弊非一日之寒,若操之过急,恐生变故。臣以为当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缓?”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崔呈秀厉声打断,他双目圆睁,笏板直指徐希皋:“若辽东失守,建奴铁骑旦夕可至京城!如今京营糜烂至此,拿什么护卫圣驾?靠什么抵御外侮?”
他的声音在殿宇间回荡。
“莫非定国公要等虏骑踏破德胜门,才肯整顿京营不成?”
刹那间,文华殿内鸦雀无声。
鎏金蟠龙柱间的熏香似乎都凝固了,众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忽然抬袖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咳~”
这声轻咳犹如雷霆乍响,满朝文武顿时噤若寒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袭明黄龙袍上,等待着九五之尊的圣裁。
朱由校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臣,最终停留在瑟瑟发抖的勋贵们身上,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寒光。
“诸卿所议,朕已悉知。”
少年天子嗓音清冷,却字字千钧。
“辽东增兵增饷全力支持战事,西南方面,限兵部三日之内具本上奏,九卿、内阁需连夜合议,若是逾期,朕自问罪。至于京营……”
朱由校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殿中勋贵,在成国公朱纯臣等人惨白的脸色上稍作停留,寒声道:“着锦衣卫、军察院,会同兵部彻查京营。有罪认错者,朕可既往不咎,但若执迷不悟,莫怪朕没提醒你们!”
这声断喝犹如惊雷炸响,成国公朱纯臣身形一晃,险些跪倒。
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朝服下的双腿不住颤抖。
英国公张维贤则挺直腰背,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暗自颔首。
“陛下英明!”
群臣齐声唱和,声浪在文华殿内回荡。
但细辨之下,这呼声里分明藏着几分颤抖——有人是激动难抑,有人却是惊惧交加。
轰隆~
殿外乌云压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将鎏金蟠龙柱映得忽明忽暗。
沉闷的春雷由远及近,仿佛天公也在为这场朝堂博弈擂鼓助威。
檐角铜铃在骤起的狂风中叮当作响,似在预示着一场涤荡朝野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朱由校端坐御座,明黄龙袍在电光中熠熠生辉。
他冷眼扫过那些面色各异的臣子,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这场清查,既是对勋贵的震慑,更是对朝局的洗牌。
那些依附在帝国肌体上的蛀虫们,是时候为他们的贪婪付出代价了。
雨点开始噼啪落下,打在殿外汉白玉阶上,溅起朵朵水花。
新雨冲刷着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将冲刷着这个王朝积弊已久的沉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朕的皇命,尔等敢违否?
两日后,成国公府邸。
朱漆大门前,鎏金铜钉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府前石狮威严矗立,仿佛镇守着这座显赫的宅邸。
今日的成国公府格外热闹,府中张灯结彩,仆役往来如织,锦衣华服的宾客络绎不绝。
成国公朱纯臣广发请帖,邀十二家勋贵、天启元年新科进士及京中名士入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诗会。
一时间,府外车马云集,香车宝马塞满街巷。
勋贵们的八抬大轿、进士们的青幔官轿、名士们的精致马车,在府前交错停驻,仆从们高声唱名,迎宾之声此起彼伏。
府内,曲径回廊间,侍女手捧金盘玉盏,往来奉茶递酒;花园亭榭中,丝竹管弦悠扬,文人墨客或吟诗作赋,或高谈阔论。
勋贵们锦衣华服,腰间玉带生辉,谈笑间尽显权贵气度;新科进士们则意气风发,或指点江山,或切磋文章,言辞间锋芒毕露。
然而,在这觥筹交错、风雅热闹的表象之下,却暗流涌动。
勋贵们目光闪烁,言语间多有试探;而新科进士们虽表面恭谨,眼底却藏着锐利锋芒。
成国公朱纯臣端坐主位,面带笑意,举杯邀饮,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谁都知道,这场诗会,绝非仅仅吟风弄月那么简单。
此番宴饮,直至夜深。
成国公府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间,宾客们早已酒酣耳热。
十二家勋贵更是烂醉如泥,有的伏案大笑,有的高声吟诗,全然不顾平日里的威仪。
成国公朱纯臣酒量虽豪,却也抵不住众人轮番敬酒,最终醉眼朦胧,直接趴在桌塌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其子朱承宗见状,连忙命贴身小厮上前搀扶,低声吩咐道:“父亲醉了,小心些送回内院歇息。”
几名健仆轻手轻脚地将朱纯臣扶起,小心翼翼地穿过回廊,送往内宅。
朱承宗则整了整衣冠,面带微笑,继续代父待客,举止从容,颇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十二家勋贵之中,有的醉得东倒西歪,被仆从搀扶着在成国公府的客房安置;有的虽醉意朦胧,却仍执意回府,嘴里嘟囔着“不可失礼”,摇摇晃晃地登上自家马车。
府外,各家仆役提着灯笼,在月色下静候主人,马蹄声、车轮声在寂静的街巷间格外清晰。
月儿渐上中天,清辉洒落,为这场盛大的诗会画上了句点。
朱承宗站在府门前,目送最后一辆马车远去,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身回府。
夜风微凉,吹散了酒气,也带走了喧嚣。
成国公府的大门缓缓关闭,只余下几盏孤灯,在夜色中静静燃烧。
然而此刻,本该烂醉如泥、酣睡不醒的成国公朱纯臣,却悄然出现在成国公府地下密室之中。
密室幽深,四壁烛火摇曳,映照出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除了朱纯臣外,仅有四人到场:定国公徐希皋、怀宁侯孙承萌、武安侯郑维孝,以及成国公之子朱承宗。
朱纯臣目光阴沉,扫视一圈,脸色骤然铁青。
他今夜设宴,特意邀请了十二家勋贵,皆是靖难一系的世交,甚至有几家世代依附成国公府,荣辱与共。
可如今,真正敢来密议的,竟只有区区三家!
“呵……”
朱纯臣冷笑一声,指节重重敲在檀木桌上,震得烛火晃动。
“好一个同气连枝!平日里称兄道弟,如今要他们办点事,倒是一个个装聋作哑!”
定国公徐希皋面色凝重,低声道:“成国公息怒,今日朝堂上锦衣卫清查京营的旨意已下,那些人……怕是吓破了胆。”
怀宁侯孙承萌冷哼一声:“墙头草罢了!见陛下动了真格,便急着撇清干系!”
武安侯郑维孝眉头紧锁,沉声道:“可若他们临阵退缩,我们的事……”
朱纯臣眼中寒光一闪,缓缓道:“无妨,三家……也够了。”
朱承宗站在一旁,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他清楚,父亲此刻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勋贵的退缩,更是因为——某些人,恐怕已经暗中倒向了皇帝。
烛影幢幢,映照出密室中几人凝重的面容。
外面的诗酒风流早已散尽,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朱纯臣环视密室中众人,面色阴沉如铁,声音里压抑着滔天怒意:
“陛下前番整顿京营,我成国公府为表忠心,已自断财路,府中进项骤减八成!可陛下仍不满足,这是要对我等赶尽杀绝啊!若京营空饷尽数裁撤,府中上千仆役的月钱从何而来?各房姨太太的脂粉钱又该如何筹措?”
他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手中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溅起的茶水在烛光下如同血珠。
定国公徐希皋立即拍案附和:“正是此理!我等一退再退,如今已是退无可退!”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说道:“当年世宗皇帝欲整顿京营,不也是在我等联名上奏后作罢?神宗皇帝更是深知其中利害,从未动过真格!”
“呵呵!”
武安侯郑维孝冷笑连连,他心中怨气也很重。
“靠着朝廷那点微薄俸禄,怕是连府门前的石狮子都养不活!陛下年轻气盛,全然不懂其中关节。”
怀宁侯孙承萌更是怒不可遏:“这些年来,我等将京营经营得铁桶一般,如今陛下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夺走?简直痴心妄想!”
他猛地站起身,袖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要我说,不如给陛下一点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