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遂吹熄烛火,各自安寝。
寅时一刻,京师仍笼罩在破晓前的寒意中。
马世奇眼下泛着青黑,掬起一捧冰冷的井水拍在脸上,意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昨夜他辗转难眠,满脑子皆是经义文章与功名抱负,居然彻夜未眠。
卢象升虽睡得稍安稳些,却也因前夜畅谈至深,此刻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倦色。
两人默然洗漱毕,仔细将笔墨砚台、干粮清水装入考篮。
推开会馆木门时,贡院方向的天空已泛起蟹壳青。
卢象升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指节在灯火中微微发白。
人生的第一次会试,他要金榜题名!
他要当状元!
第168章 云衢星驾,龙章凤篆
天尚未破晓,宵禁令仍在执行,然而京城内外各坊的大街小巷中,却陆续亮起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
从高空俯瞰,这些如萤火般的光点正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向同一个方向汇聚——那正是贡院所在之处!
贡院坐北朝南,建筑布局极为严谨。
高耸的墙垣内,依次排列着五楹大门、五楹二门、龙门、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奎堂、会经堂、十八房等重要建筑。
四角设有瞭望楼,用于监视考场动态。
外围更是筑有三重围墙:外棘墙、内棘墙和砖墙。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万历年间的大规模扩建,贡院内考棚数量已达惊人的一万三千余间!
整个贡院的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大门、二门和龙门,这三道门户又被合称为三龙门。
顺天府衙的差役们手持水火棍,在砖影壁前排成森严阵列。
最前排的岭南举子打了个寒颤,怀中油纸包裹的松烟墨条已冻得硬如铁石。
“总裁,吉时已至。“
贡院致公堂内,铜壶滴漏已指向卯初刻。
礼部郎中手持时宪书趋前两步,朝端坐太师椅的孙慎行深深作揖。
孙慎行缓缓睁开眼眸,目光扫过堂内肃立的十八房同考官。
这些身着鹭鸶补子的官员已在贡院封闭半月有余。
自会试考官名单颁布那日起,他们便与外界彻底隔绝,连家书都由锦衣卫层层查验。
如今,终于要开考了。
嘶~
孙慎行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鸣炮,开龙门。”
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会试,终在天启元年二月初八拉开帷幕。
“开——龙——门——!!!“
贡院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喝令,随即如浪潮般层层递传,自致公堂至明远楼,越过三重棘墙,最终响彻贡院南门。
朱漆大门在齿轮咬合的闷响中缓缓洞开,露出内里森严的铁棘闸门。
寒风中,万千考生屏息凝神。
他们怀揣着鱼跃龙门的夙愿,此刻却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十余载甚至数十载青灯黄卷,成败皆系于此。
“卢建斗,是时候了。“
队伍中,卢象升紧了紧手中的考篮。
松烟墨的冷香混着晨霜气息钻入鼻腔,他凝视着那道愈渐开阔的龙门,眸中似有星火灼灼。
远处搜检差役的呵斥声已隐约可闻,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就此时。
礼部官员捧着名册踏出,唱名声穿透凛冽的寒风:“天启元年,庚申科会试,唱名搜检开始!”
队伍中响起窸窣的整理声。
卢象升与马世奇便在队伍之中,远远的,他看到了文震孟与黄道周,来不及打招呼,因为唱名开始了!
“顺天府大兴县,张成儒!”
“到!”
一名青衫学子高声应答,快步上前。
差役手持名册,目光锐利,逐一核对考生姓名、籍贯、相貌特征,确保与官府登记的“廪保”(担保人)信息相符。
若有半点迟疑或对答不上,便会被带至一旁严加盘问,甚至当场取消考试资格。
“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卢象升!”
“到!”
等了片刻,终于叫到自己的名字了,卢象升拍了拍马世奇的肩膀,笑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马兄,我先去也!”
马世奇心中复杂,但还是对着卢象升祝福道:“在下等着建斗金榜题名!”
卢象升顺利核对了个人信息。
不过,接下来的搜检环节更为严苛。
考生们被喝令解开衣袍、褪下鞋袜,甚至连发髻都要被差役拨开检查。
每一寸布料、每一页纸张都被翻检,以防夹带“小抄”或密写文字。
“抬手!”
差役冷声命令,粗粝的手指划过袖口、衣襟,连腰带都要捏遍。
更有甚者,连干粮、笔墨都要掰开细查,确保无暗藏字条。
“脱靴!”
另一名差役蹲下身,捏着鞋底反复敲打,听声辨空,防止鞋跟藏匿纸条。
若有考生携带违规之物,轻则呵斥驱离,重则枷号示众,终身禁考。
寒风中,那几名因夹带舞弊被查获的学子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抖若筛糠。
他们被差役粗暴地拖行而过,褴褛的衣衫在青石板上磨出刺啦声响。
“这是谁塞在我衣服里面的小抄?”
“冤枉啊!冤枉啊!这不是我的小抄!”
“我没有作弊,呜呜呜呜~”
围观考生纷纷侧目,眼中却不见怜悯,只有或讥诮或庆幸的冷光。
毕竟在这决定命运的龙门之前,任何侥幸都成了最可耻的亵渎。
科举还算是比较公平的上升渠道,而有人作弊,毫无疑问,会受到所有不作弊学子的集体抵制!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
卢象升随引路胥吏穿过鳞次栉比的号舍巷,青砖甬道上凝结的夜霜在靴底发出细碎脆响。
东阙第三排·玄字十二号的木牌在雾气中泛着冷光。
很快,他便到地方了。
这方宽不过五尺、进深丈余的逼仄空间,将是未来三日的战场。
卢象升利落地挂起桐油浸过的青布帘。
待点燃官制蜡烛后,昏黄光晕渐次照亮号舍:上层活板为案,下层固定为座,粗粝的松木板上还残留着前科考生指甲抓挠的痕迹。
砚台在热水中苏醒,松烟墨锭化开的幽香混着蜜枣甜腻,在凛冽空气中纠缠。
卢象升将冷硬的炊饼排列案头,忽然听见隔壁号舍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这座由一万三千间囚笼组成的巨兽,此刻正吞吐着整个帝国的野心与忐忑。
巳时一刻,鸣炮封龙门。
而封龙门之后,礼部官员手捧黄绫题卷缓步而出,在至公堂匾额下肃然张贴。
胥吏手持铁皮传声筒,将三道四书题、本经题4道抑扬顿挫地宣诵三遍,声浪穿透层层号舍。
东阙玄字十二号内,卢象升闭目沉思,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答题。
一夜无话。
次日卯时,贡院击鼓,考生正式开始答题
卢象升先以《钦定四书文》前科程文为范,草稿纸上迅速勾勒出破题、承题的骨架。
待笔锋转入起讲时,朱子《四书集注》的批注已如珠玉缀其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
卢象升将草稿上的墨迹吹干,取过礼部特制的朱丝栏试卷。
笔锋落纸时,他手腕微悬——馆阁体楷书须得横平竖直,连‘由’字都谨慎改写为古体‘繇’,以避今上名讳。
松烟墨在澄心堂纸上洇出端正的乌光,每写三行便要停笔呵气,防止冻僵的手指把悬针竖写成颤笔。
东阙巷传来号军的皮靴声,那是陪同如厕的差役在巡视。
卢象升趁机咬了口冻硬的炊饼,蜜枣的甜腻勉强压下胃中灼烧感。
考罢考罢!
将自己的一身才能,都泼洒在这一张澄心堂纸上罢!
时间漫长。
却又短暂。
两日两夜,不过眨眼间功夫,便过去了。
天启元年二月十日,卯时三刻,贡院铜钲骤鸣。
贡院开放“放牌”,完成答卷的考生以指节叩击号舍松木板,以示交卷。
号军手持朱漆卷筒疾步穿行,每收一份试卷便钤盖‘礼部验讫’紫铜大印。
“终于完成了。”
东阙玄字十二号内,卢象升将誊毕的朱丝栏试卷交予号军。
“老爷当真要提前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