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讨得皇帝欢心,或许在有生之年还能圆了入阁之梦——这便足矣。
至于徐光启与保守派的龃龉、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只要不波及自身仕途,他并不愿过多掺和。
毕竟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的张经世看来,唯有稳扎稳打,方能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局中立于不败之地。
忙碌一日,徐光启下值回家,刚踏入府门,便见管家匆匆迎上前来,躬身禀道:“老爷,华耶稣会会长龙华民神父,携耶稣会士阳玛诺、汤若望及您的门生孙元化已在花厅等候多时。”
徐光启闻言,疲惫的面容顿时舒展,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快引我去见。”
徐光启在花厅中见到在华耶稣会会长龙华民、耶稣会士阳玛诺、汤若望及门生孙元化等人。
四人之中,有三个人都是外国人的模样。
龙华民意大利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
汤若望是德国人,金发碧眼,鼻梁高挺,在众人中显得格外醒目。
阳玛诺也是个鹰钩鼻。
“今日我等前来,一为恭贺阁下荣升兵部要职,二则《泰西水法》初译已成,特请阁下校勘,三则有一桩秘事相告。”
龙华民缓缓说道,将《泰西水法》书稿递给徐光启。
徐光启接过图纸细看,眉头渐舒:“此设计确比工部现行制式更胜一筹。”
西学,在某些方面,还是远胜过大明的。
“老师,我看还是先弥撒、告解之后,再谈论这些罢。”孙元化见徐光启又要钻研学术了,赶忙提醒道。
徐光启闻言,点了点头。
学术钻研,没有几个时辰是不会有结果的。
此事倒不急。
他当即吩咐下人紧闭府门,严禁外人打扰。
“诸位随我来。”
徐光启亲自引众人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僻静厢房。
这里早已被改造成一间隐蔽的小圣堂,墙上悬挂着耶稣受难像,祭台上铺着绣有十字纹样的白绸,两侧烛台燃着幽幽火光。
龙华民神父轻抚胸前的银质十字架,欣慰道:“保禄兄弟虽居庙堂之高,仍不忘主恩,实为我会在华之楷模。”
徐光启肃然答道:“圣事乃灵魂之粮,岂敢因俗务荒废?”
言罢,他示意孙元化守在门外望风,自己则与三位神父换上早已备好的祭衣。
阳玛诺从檀木匣中取出拉丁文弥撒经本,汤若望则点燃乳香。
青烟缭绕中,龙华民以低沉流畅的拉丁语诵念:“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徐光启跪在祭台前,双手交握,用上海方言默诵玫瑰经。
当神父捧起象征圣体的面饼时,窗外忽传来巡夜梆子声,众人动作微顿,孙元化立即贴近窗缝观察,直到更夫脚步声远去,才向屋内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告解环节,徐光启单独留在圣像前,对龙华民低声道:“前几日朝议时,有官员当众指斥西学为‘蛊惑民心之术’,我未能及时驳斥.此乃懦弱之罪。”
龙华民在暗处画了个十字:“孩子,你身处狮穴仍持守信仰,已是勇气。记住保禄宗徒的话——‘我为福音忍受一切’。”
青烟缭绕的圣堂内,徐光启缓缓睁开双眼。
告解后的释然感如暖流般漫过全身,他下意识抚摸着胸前银十字架——这是龙华民神父在他受洗时亲手为他戴上的。
烛光摇曳中,他凝视祭坛上的圣体匣,思绪却飘向万历二十八年的那个春日。
当利玛窦指着《坤舆万国全图》向他解释地圆说时,那种认知被颠覆的震撼至今难忘。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这些红发碧眼的西儒,掌握着拯救大明于积弱的关键。
“保禄兄弟?”龙华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老神父正用沾着圣水的柏枝轻触他的前额,拉丁语的祝祷声在密闭的圣堂里产生奇妙的回响。
徐光启垂下眼睑,以熟练的上海方言回应祷词。
没人注意到他交握的双手微微收紧——就像每次从传教士手中接过《几何原本》的译稿时那样。
这些珍贵的知识,需要用最虔诚的姿态来换取。
“阿门。”
烛影摇曳,圣堂内的乳香仍未散尽。
龙华民收起银十字架,目光深邃地望向徐光启,缓缓道:
“保禄兄弟,如今你深受皇帝信任,若能借此机会,使陛下皈依我主,则福音必能广传于中华。”
徐光启闻言,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摇头道:“神父,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龙华民微微前倾身子,语气热切:“为何不可?若能得到皇帝的支持,我们的传教事业将事半功倍!”
徐光启目光沉静,低声道:“正因如此,才更需谨慎。陛下虽重西学,但朝中清流视天主教为‘夷教’,若贸然劝其皈依,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对。”
一旁的汤若望也忍不住插话:“可若错过这个机会,我们何时才能让福音真正进入宫廷?”
徐光启摇头,语气坚定:“如今朝中已有不少官员视我为‘里通外夷’之辈,若再贸然推动陛下信教,只会让耶稣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不仅传教受阻,连现有的成果都可能毁于一旦。”
龙华民皱眉,仍不甘心:“那至少推举几位教士入朝为官,如此也能在朝堂上为我等发声。”
徐光启苦笑:“神父,您可知道,就连我这个‘保禄’,在兵部尚且被人暗中讥讽?若让金发碧眼的教士立于朝堂之上,那些保守大臣岂能容忍?”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却坚定:“传教之事,当如春雨润物,潜移默化。若强行求快,只会适得其反。”
龙华民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或许你说得对,但主的福音,终究需要有人去传播。”
徐光启点头:“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稳扎稳打。先以学术、技术赢得朝廷信任,待时机成熟,再谈信仰。”
龙华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颔首:“愿主指引你的道路。”
徐光启微微一笑,心中却暗自思忖:‘若真让教士入朝,恐怕连我自己的位置都难保.’
他信教,完全是因为能够获取西方先进的知识与技术,并非是信仰多么虔诚。
他和大多数中国人一般,神灵有用的才会去拜一拜,没用的,拜他作甚?
就在徐光启还在思索的时候,龙华民的声音又响起了。
“保禄兄弟,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告。”
徐光启见他神色凝重,微微倾身:“神父请讲。”
龙华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了过去:“这是此次会试的考题,乃耶稣会会试考生买来的,可将试题告知所有耶稣会的考生。”
徐光启闻言,瞳孔骤然一缩,手指微颤,却未立即接过。
他沉声道:“神父,此举不妥。科举乃国之根本,若泄题之事败露,必牵连甚广,甚至危及耶稣会在华根基。”
龙华民却神色坚定:“正因科举举足轻重,才更需把握机会。若你能借此在朝中培植亲信,日后在陛下面前进言,或可使天主教得皇家认可。”
徐光启眉头紧锁,摇头道:“神父,此事风险太大。陛下虽重西学,但对科举舞弊向来深恶痛绝。若被人察觉,不仅我自身难保,连耶稣会亦会被视为祸乱朝纲的异端。”
你们要去送死,别拉我下水!
现在我圣眷正隆,不需要干这种蠢事。
一旁的汤若望忍不住插话:“可若无朝廷支持,我们的传教事业将寸步难行。”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决:“传教之事,当以正道行之。若靠舞弊取信,即便一时得势,终会反噬自身。”
龙华民凝视着他,缓缓道:“保禄兄弟,你可曾想过,若天主教能得皇帝支持,大明子民皆可沐浴主恩,此乃何等功德?”
这位耶稣会的会长还是不甘心。
他还是想要劝徐光启去影响皇帝,以期他能够皈依天主教。
徐光启沉默片刻,最终摇头:“神父,恕我直言,信仰之事,强求不得。若陛下真心认同天主教义,自会接纳;若以权术强推,只会适得其反。”
龙华民见他态度坚决,长叹一声:“也罢,此事暂且作罢。”
徐光启微微颔首,心中却警兆暗生:‘耶稣会终究还是太过急切了.’
为了传教,他们是不择手段。
感觉,是要和他们保持点距离了。
另外
会试考题居然能够泄露?
徐光启看向龙华民手上的考题,心中沉重。
若此事是真的,恐怕,朝堂之上,又要掀起一波腥风血雨了。
第163章 棘闱祸萌,鼎镬之诛
天启元年二月初六,北京城。
残冬的寒意尚未褪尽,早春的枯寂已悄然蔓延。
自隆冬最后一场雪后,整整一月,苍穹如铁,未降半滴甘霖。
龟裂的田畴与蒙尘的檐角,无声宣告着又一轮旱年的降临。
寅时三刻,晨光未露,紫禁城仍笼罩在夜色之中。
朱由校在宫人的侍奉下穿戴整齐,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前往乾清宫审阅前几日的锦衣卫密报。
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早已入宫候命,密报亦被提前呈放于御案之上。
朱由校端坐于龙椅,神色沉静,缓缓展开密报,细细览阅:
一、左副都御史杨涟已于昨日申时离京,率队前往通州巡漕,随行人员除户部、工部属官外,另有童仲揆及三千京营精锐护送。
二、福王府近月频繁联络都察院御史周应秋、给事中姚宗文等人,以银钱、田宅为饵,唆使其联名上疏,弹劾蜀王“私开盐井、罔顾国法“、周王“侵占民田、蓄养死士”、秦王“交通边将、图谋不轨”.
三、查《皇明日报》第二十期刊载之上谕:着令各省严查仓廪、整饬流民安置、开常平仓赈济等事,已致地方舆情鼎沸。
谨将各方反应条陈如下:
清流官员如东林诸公,多赞此政“深恤民瘼,合乎圣君之道”。
地方胥吏则面有难色,尤以漕运、仓场相关官吏为甚,私议“恐伤及根本”。
北直隶旱区百姓焚香祝祷,称颂“吾皇垂怜苍生”。
河南流民闻诏涕零,多言“愿为圣天子效死”。
京营各卫所兵丁见邸报后,训练时呼喝之声愈壮,有把总密报“士卒皆言幸遇明主”
附:山东布政司密报称,青州等地已有刁民借机哄抢义仓,疑有白莲教煽动迹象。
朱由校阅至第三条密报时,执卷的手突然一顿。
他抬眸凝视阶下的骆思恭,沉声道:“骆卿,此次清查仓廪、安置流民、开仓赈济诸事,锦衣卫须全程督办。”
年轻的帝王指尖轻叩案几,冷笑道:“朕倒要看看,哪些人敢玩‘火龙烧仓’的把戏。”
对于下属官员平账的手段,朱由校可知之甚深。
骆思恭当即俯首称是,以锦衣卫特有的一跪三叩礼深深拜倒:“臣即刻调北镇抚司精锐,凡有仓场失火者,必彻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