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越说越小,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杨涟。
“灶上只剩些粗面饼子,配着腌菜这、这怎么好给老爷吃.”
她说着,不自觉地扯了扯打着补丁的衣角,仿佛这样能遮住寒酸。
厨房里飘来淡淡的杂粮味,隐约还有野菜的苦涩气息。
张氏窘迫地站在门边,枯黄的脸上浮起一层羞愧的红晕。
丈夫好歹是朝廷命官,回家却连顿像样的饭食都备不上。
杨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吃得,我如何吃不得?”
他缓步入院,张氏端上饭菜。
几张粗面饼子,一碟腌菜,一盆野菜粥。
杨涟心中感慨:之前他为搏清名,宁愿将俸禄捐出去,也不给家人使用。
这些年读的圣贤书,简直是读到了狗肚子里面去了。
他望着妻子粗糙的双手和补丁摞补丁的衣衫,喉头一阵发紧。
杨涟缓缓从腰间摸出十两银子,轻轻放在桌上,对着张氏说道:“这些银子,你给之易他们置办几身得体的衣物,买些肉食补补身子。”
张氏愣住了,手指微微颤抖着不敢去碰那银子,仿佛那是烫手的炭火。
她嗫嚅道:“老爷,这这使不得,您平日最厌奢靡,若叫人知道家中吃肉穿新衣,怕有损您的清誉.”
杨涟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坚定:“这些年苦了你们。我杨涟在外求名,却让妻儿冻馁至此,算什么丈夫,算什么父亲?”
他顿了顿,又道:“往后每月俸禄,我会留一半家用。”
张氏的眼泪突然就滚了下来,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那银子在油灯下泛着微光,映得她眼中的泪也亮晶晶的。
厨房外传来窸窣响动。
几个孩子扒着门缝偷看,最大的杨之易盯着桌上的银子咽了咽口水,小声问:“娘,真能买肉吗?”
“以后每日都能有肉吃!”杨涟给他们保证道。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孩子们的笑颜。
他们欢呼着,最小的孩子甚至蹦跳着扑进兄长怀里,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看着这一幕,杨涟忽然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
那些年执着于清名虚誉,让妻儿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虚名终究是镜花水月”
真正的君子之道,不在于沽名钓誉,而在于脚踏实地。
既要以真才实学报效朝廷,更要担起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只学海刚峰的表,是没用的。
就此时。
砰砰砰~
院宅门外,传出敲门声。
杨涟刚放下碗筷,院外忽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文孺,归京了也不知会一声,钱某还想着为你接风洗尘呢!”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锦缎长袍的中年男子已迈步而入。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白净,下颌蓄着一缕修剪得宜的胡须,眉眼间透着儒雅与从容。
身后跟着两名小厮,一人捧着红木食盒,另一人提着两坛泥封陈酿,酒香隐隐透出。
不是钱谦益,又是何人?
张氏见状,慌忙退至一旁,低头整理衣襟,生怕自己的寒酸之态有碍观瞻。
杨涟起身相迎,神色淡然:“钱兄说笑了。粗茶淡饭,本是寻常。”
钱谦益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杨涟朴素的衣袍和张氏粗糙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之色。
他轻摇折扇,道:“今日特地带了些江南风味,与杨兄共饮一杯,不知可否赏光?”
杨涟点了点头,道:“请!”
两人到了静室,相对而坐。
两名小厮打开食盒,又倒出两碗美酒出来。
酒菜香味扑鼻,然杨涟做镇定自若。
钱钱谦益指尖轻叩桌沿,折扇微顿,故作关切地问道:“文孺兄此番巡漕之事,可已了结?”
杨涟神色沉静,目光落在酒盏中微微晃动的涟漪上,缓缓摇头道:“尚未。陛下已下旨,命我再度巡视漕运。”
话音方落,室内烛火忽地一跳。
钱谦益手中湘妃竹扇“唰”地展开半面,遮住了眼底闪过的精光。
他笑意更浓,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文孺兄此番再受皇命,可见圣眷正隆啊!”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示意小厮斟酒,自己则端起青瓷酒盏朝杨涟虚敬一礼:“既如此,更该庆贺一番。听闻教坊司新调来的几位官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善解人衣.”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扇骨轻敲掌心。
“杨兄终日为国事奔波,何不趁此机会松快松快?”
杨涟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指尖摩挲着粗陶碗沿。
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灰白墙面上,凝成一道紧绷的直线。
“受之美意,杨某心领了。”
他抬眸直视对方,换做之前,他还有这种心思,然而现在,已无此心了。
“巡漕在即,漕粮弊案尚未彻查,杨某怕是无福消受。”
钱谦益脸上笑容僵了僵,眼珠一转又笑道:“文孺兄何必自苦?那些漕帮蠹虫岂是一日能除尽的?”
他忽然以扇掩口,凑近低语,神秘兮兮道:“若杨兄此次巡漕时能对松江府那几艘粮船‘高抬贵手’,钱某愿以三千两.”
“砰!”
杨涟猛地拍案而起,震得碗中酒液泼溅而出。
他额角青筋暴起,却怒极反笑:“钱兄今日到底是来叙旧,还是替人当说客?”
“文孺,无需激动,这三千两,可捐给流民,让杨兄的清名流传百世。”
名声可不会自己投来怀抱,不花点钱,谁会替你宣传?
“够了!”
杨涟目光陡然锐利,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缓缓道:“钱兄,前番你荐来的那些‘得力干将’,在巡漕途中屡屡通风报信,处处掣肘。杨某原以为是念及故交情谊,如今看来不过是利字当头!”
他霍然起身,袍袖带翻竹箸,铿锵作响:“此次巡漕,杨某定当秉公执法,绝无转圜余地!”
杨涟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钱谦益骤然僵硬的笑脸,厉声道:“若再无正事,恕不远送!”
钱谦益闻言,手中折扇“唰”地一收,脸上儒雅笑意骤然冷了下来。
这厮,居然不吃软的?
他缓缓起身,白玉佩坠在腰间轻晃,映着油灯泛出森然寒光。
“文孺兄何必把话说绝?”
“两月前你收受的那幅《溪山清远图》真品,可是从漕帮二当家手里流出来的若叫人知道堂堂巡漕御史私藏赃物,文孺你的一身清名,就毁了。”
杨涟瞳孔猛然收缩。
那幅画分明是钱谦益两个月前亲手所赠,说是江南友人临摹之作!
现在到成了真品了?
“哈哈哈~”
杨涟大笑一声,声震屋瓦。
他袖袍一甩,指节敲在粗木桌案上铿然作响,说道:“你身后的人,有什么招式,尽情朝我使来便是,我杨涟全部受下!“
钱谦益手中折扇“啪“地合拢,白净面皮涨得通红。
“杨文孺!”
钱谦益突然撕破儒雅假面,袖中滑出一封朱漆密信拍在桌上。
“松江府三十八艘漕船,牵扯的可不止是粮道衙门!”
杨涟此刻想起皇帝今日与他交心的那番话,尤其是那句‘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他眼中寒光骤现。
杨涟猛地拂袖,震得桌上酒盏叮当作响,对着钱谦益厉声道:“送客!”
钱谦益脸色铁青,手中折扇“咔”地折断。
他阴恻恻地笑道:“好一个铁面御史!但愿杨大人这身硬骨头,能扛得住漕河上的腥风血雨。”
说罢一脚踢翻锦凳,带着小厮摔门而去。
杨涟看着钱谦益离去的背影,眼睛微眯。
不管是为了天下百姓,还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他都得和这些人划清界限。
通州运河的漕政,他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彻底整治了!
天启元年二月一日。
北京城很是热闹。
盖因皇帝准备在今日进行春狩。
明朝以武立国,春狩历来被视为重要的军事演练。
昔日永乐、宣德二帝,常亲率大军北巡狩猎,铁骑所至,弓马齐鸣,既震慑蒙古诸部,又固边防于无形。
然今时不同往日,大明朝势渐颓,边备松弛。
朱由校心知肚明:若效仿祖制北巡,只怕不是去耀武扬威,反倒要去‘蒙古留学’了。
故而此番春狩,只选在京畿之南的南海子——此地又称南苑,距紫禁城不过咫尺之遥。
既无猛兽出没之忧,更无胡骑突袭之患,最是稳妥不过。
随驾者除文武百官外,更有朝鲜使臣与林丹汗使者贵英恰。
朱由校此次春狩暗藏三重深意:
其一,耀武宣威。
朝鲜使臣与林丹汗使者贵英恰在观礼席上,目睹京营将士甲胄森严、弓马娴熟之状时,面上难掩震骇。
朱由校特意安排三千精锐合围猎场,铁甲映日如鳞,矛戟如林推进,将草原使者惯见的散漫骑射衬得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