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时袍角生风,哪还有半分方才蔫头耷脑的模样。
“去罢去罢!”
待张之极与骆养性退出殿外,朱由校长舒一口气,终于得以静心批阅奏章。
他依照惯例,先取军事奏疏置于案前。
此番待阅的军务急报共有两封。
皇帝修长的手指掠过鎏金奏匣,率先抽出最上方那封。
这本奏疏是孙承宗写的【请奏海路转运粮草至辽东疏】。
朱由校打开奏章里面的内容:
‘臣兵部尚书、辽东巡抚孙承宗谨奏:
辽东军务日亟,陆路转运耗糜甚巨,且屡遭建虏游骑劫掠。
臣察登、莱二州海港通畅,请调浙闽福船百艘,自天津启运,经渤海抵旅顺口输粮。
其利有三:
一避陆路险阻,岁省民夫骡马损耗逾十万;
二则舟行迅捷,旬日可达,不误春防;
三可惑敌耳目,使其难断我军虚实。
乞敕户部速拨漕粮二十万石,工部整备战船护航。
臣昧死以闻。’
朱由校阅览其中内容之后,却没有急着批阅奏疏。
走海路的消耗,确实比走陆路要小。
不过,如今天津三卫尚未整顿,此策尚未成熟。
朱由校将奏疏留中,决定再思索一番,再行作答。
皇帝展开第二份辽东奏疏,只见熊廷弼铁画银钩的字迹力透纸背:
“臣辽东经略熊廷弼顿首谨奏:
正月廿三得叶赫残部来报,其城寨已为建奴所破。奴酋努尔哈赤尽收其部众,更得精骑三千。
今辽东雪融在即,臣料其必挟新胜之威,纠合八旗叩边劫掠。
臣观三岔河以东,叆阳、宽甸诸堡墙垣未固。建奴若以轻骑绕袭,恐辽沈震动。
特请:
一、速调宣大精兵两千补防沈阳;二、预拨火药三万斤分贮边堡;三、敕令朝鲜严守鸭绿江,防其东窜。
更乞陛下早定方略,或效万历四十七年故事,集重兵于抚顺牵制;或准臣前议,修联堡以困建奴。事关疆土存亡,伏惟圣断。”
朱由校看完熊廷弼的奏疏,眉头微皱。
兴许是为了防止皇帝不明白辽东局势,熊廷弼还在奏疏后面附带了他亲自书写的《建夷考》。
朱由校打开建夷考,对叶赫部与建州女真的恩怨情仇,也算是有了初步的了解:
叶赫与建州,本是同根同源,皆以‘金朝完颜氏’为远祖。
叶赫始祖星根达尔汉流淌着蒙古土默特部的血,而建州始祖猛哥帖木儿则是元朝斡朵里万户的后裔。
早年,两部互通婚姻,努尔哈赤的生母喜塔腊氏,便是叶赫贝勒杨吉砮的养女,而叶赫那拉·东哥的姑姑孟古哲哲,更是嫁给了努尔哈赤,成为他的大福晋。
这本该是两部结盟的基石,却因权力之争而崩裂。
叶赫贝勒纳林布禄不甘屈居人下,联合乌拉、辉发等九部,以‘建州僭越’为由,纠集三万大军压境。
然而,努尔哈赤以‘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狠辣战术,在古勒山一役斩杀叶赫贝勒布斋——东哥的父亲。
自此,血仇深种,再无转圜。
更令努尔哈赤暴怒的是,叶赫公主东哥,曾许配给他,却又屡次悔婚,先后转许乌拉部、辉发部,最终嫁给了蒙古莽古尔岱。
努尔哈赤怒极,立下毒誓:“此女不嫁则已,嫁则灭其国!“
萨尔浒之战后,明军与叶赫部的联系断绝,无法再支援分毫。
朝鲜则被建奴打怕了,根本不敢支援。
努尔哈赤趁机挥师北上,围攻叶赫东西二城。
最终将叶赫部击败,吞其部众。
能够替大明牵扯建州女真兵力的海西女真(叶赫部),就此覆灭。
朱由校面色冷峻,心中明白,开春之后,没了叶赫部拖后腿,建奴的攻势,势必将会更加凶猛!
不过,看到这个叶赫部,朱由校倒是想起了一个有趣的诅咒:
叶赫末代贝勒金台吉(东哥之兄)死守东城,城破之际,他登上八角楼,纵火自焚,在烈焰中发出最后的诅咒:
“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满洲!”
最后,清朝还真是在慈禧太后手中走向灭亡的。
不得不说,这事真有一种宿命的感觉。
朱由校轻轻摇头,将脑中杂七杂八的思绪抛飞出去,思索良久之后,决定将两份奏疏都批示了。
皇帝提笔蘸墨,在孙承宗的《请奏海路转运粮草至辽东疏》上朱批道:
“海路转运确为良策,着户部即拨漕粮二十万石,工部调福船百艘、战船三十艘护航。天津三卫整顿水师沿途戒护。另谕福建巡抚南居益协运南洋稻米五万石,自海路直抵辽南。务使六月前悉数抵辽,如有延误,严惩不贷。”
随后展开熊廷弼奏疏,沉吟片刻后挥笔写道:
“建奴吞并叶赫,其势愈张。准卿所请三事:
一、调宣大总兵杜文焕率两千精骑即日赴沈;二、兵部火药司拨三万斤火药,分贮叆阳、宽甸诸堡;三、敕朝鲜国王李倧严守鸭绿江,若纵建奴东窜,朕必问罪。
联堡之议甚善,着即勘定地势,先修沈阳至奉集堡一线十座烽堠,秋后扩筑至抚顺。辽东战守机宜,卿可临事专断,不必拘泥常例。”
写完这些,朱由校尤显不够,遂另取黄绢密谕熊廷弼:
“叶赫残部若有效顺者,可密编为‘黑旗营’,许以复仇雪恨。建州女真非铁板一块,舒尔哈齐旧部、乌拉降卒皆可离间。切记:伐谋为上,伐兵次之。”
停笔之后,朱由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如今在辽东的形式,还是建奴主攻,明军主守。
战略主动权在建奴手上。
至于原因
还是因为萨尔浒之战明军败得太惨了,给建奴送了太多兵甲、战马、粮草、人口了。
慢慢来。
不出两三年,只要不闹出什么幺蛾子,后勤跟得上,边地清洗一遍。
守势必定能转为攻势!
不过,要想攻守易型,需要做的准备不少。
如要用海路运粮,得选定得力的臣子,去整顿天津三卫。
天津将成对付建奴的战略枢纽,不派出有能力的人去负责此事,朱由校不放心。
朱由校正凝神思忖着天津三卫的人选,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叩。
魏朝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趋近,在御前三步处站定,低声道:“陛下,杨涟回来了。”
“杨涟?”朱由校指尖一顿,抬眼时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是了,这巡漕御史离京两月有余,倒是回得悄没声息。
他想起这些日子锦衣卫的密报:通州运河风平浪静,既无漕工闹饷,也不见杨涟请调兵备。
这般反常的平静,反倒叫人捉摸不透。
不见血,当真能整顿好漕运?
还是说,杨涟这个所谓的清流,也和漕运官场和光同尘了?
“宣他进宫觐见。”
朱由校眼神闪烁。
“朕倒要看看,这位杨都给事中此番巡漕,究竟巡出了什么名堂。“
第157章 豸冠淬刃,漕渠剸剧
九卿值房。
身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袍服的杨涟在朝房中等待皇帝召见。
他原本清癯的文官面容已被河风烈日磋磨得棱角分明。
两个月前离京时,他袖中揣着《清厘漕弊十策》,意气风发,仿佛只要一纸弹劾,便能撕开这腐朽官场的脓疮。
可如今,成果有多少?
他掀翻不了漕运的黑暗,甚至连那些嗷嗷待哺的流民,也拯救不了。
那些流民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枯瘦如柴的孩童啃着树皮,老妇跪在漕船边磕头求一粒霉米,而漕丁的鞭子却抽得比寒风还狠。
更讽刺的是,当他拿着账册质问通州仓场大使时,对方只是笑着递来一杯茶:“杨御史,您这折子递上去,通政司的诸位老爷,可未必爱看呐。”
这杯茶汤里浮着的君山银针,价比流民一条命。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朝堂上慷慨陈词,骂户部“蠹国害民”,骂漕督“尸位素餐”。
如今才明白,那些掷地有声的弹劾,不过是砸进深潭的一粒石子,连水花都溅不起半分。
漕运衙门里,从书吏到总督,人人袖中藏着山西票号的银票,账册上的数字比戏台上的变脸还快。
他抓了几个小吏问罪,第二日他们却从牢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据说某位阁老府上的管家亲自去打了招呼。
窗外的宫钟嗡嗡作响,杨涟却觉得那声音远得像隔了一世。
他低头看着自己黝黑的手背,青筋暴起如蚯蚓。
这是两个月风吹日晒的痕迹,可那些被他晒黑的皮肤下,终究没能长出掀翻巨浪的力气。
“杨大人,陛下宣您觐见。”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刺进耳膜。
他整了整绯袍,袖袋里那份弹劾漕运官员的奏章突然重若千钧。
此刻才懂,原来最痛的刀不是砍向敌人,而是发现自己挥不动刀时的钝痛。
他终究不是海刚峰,也不配称之为大明神剑。
刘一燝看着杨涟有些失神的状态,微微皱眉,低声道:“文孺,此番面圣,言辞且需谨慎。朝中风向已变,不比两月前了。”
杨涟闻言,目光微沉,却只是拱手一礼,说道:“阁老教诲,下官谨记。然朝局既非昔日之朝局,杨涟,亦非昔日之杨涟。”
言罢,他不再多语,转身踏入乾清宫的幽深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