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自己拿了好处,便撺掇我们前来送死?”
“难不成这不是所谓的正义之事,只是尔等为博功名的手段?”
“陈子瑜,你说句话啊!”
赵明远、陈子瑜、郑世襄三人被说得连连后退。
陈子瑜早就知道此事的本质,此刻很是沉默。
而真心以为为正义事业奔走的赵明远,此刻双目赤红,发了狂一般对着王纪喊道:“夫子,你和大家说说,我等并没有要什么好处,我等做此事,都是为了天下士林,都是为了正义,都是为了大明!”
怒吼到了后面,赵明远对着王纪哀求道:“夫子,你快说啊!”
他多么希望,他的老师没有骗他。
“不!”
王纪看着众人如刀的眼神,看着赵明远哀求的目光,心如刀绞。
他又是羞愧,又是痛苦,又是后悔.
各种情绪在他心中开了染坊,他突然跪倒在雪地里,额头将积雪撞出深坑:
“是我鬼迷心窍!想着借你们上书逼陛下处置魏忠贤,好好让东林同僚重掌吏部铨选之权,好让天下的话语权,都在我们文官手上,是我利用了你们.”
王纪现在想着的,便是自己的身后事。
他死不足惜。
但是他的家人,不能因他而去。
便是他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放屁!”
郑世襄一脚踹翻火盆,火星溅到孙玮官袍上燃起蓝焰。
“孙侍郎您亲口说过,皇明日报是蛊惑人心的邪报!”
孙玮竟不扑打火苗,任其在袖口蔓延。
他对这些被他蛊惑的学生,也有些许歉意。
但要说后悔?
他并不后悔,他只恨和王纪干这件事。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本来是青史留名美事,现在却变成了遗臭万年。
“哈哈哈~”
孙玮惨笑一声,说道:“因为报纸揭了老夫吃空饷的底!去年京营缺额三千人的饷银,全进了我的私库!这样的回答,你们满意了吗?”
“原来也是伪君子!”
“孙侍郎,你还有脸活在世上?”
……
谩骂声如暴风雪般席卷而来。
有监生将砚台砸向木台,墨汁在王纪脸上绽开黑花;更多人撕扯着自己的襕衫,怒吼道:“我们竟为这等蠹虫赌上性命!”
陈子瑜见此情形,心凉了大半,但他还不放弃,还在嘶吼道:“别中计,这都是阉党的奸计!”
然而,他此话一出,却被昔日同窗揪住发髻按进雪堆。
“陈子瑜,到了现在,还想蛊惑人心?”
有人踩着他后背哭骂道:“我全家指望我光宗耀祖,现在全毁在你手里!”
“陈子瑜,你不得好死!”
那些原本在破庙等着会试的举子考生们,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一片灰暗,对着陈子瑜更是拳打脚踢,大声怒骂。
魏忠贤看着场间的混乱,老脸上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
爽!
爽啊!
看着你们读书人狗咬狗,多是一件美事!
而骆思恭怕那三人被愤怒的国子监监生、举子考生们打死,赶忙让锦衣卫进场。
“散开散开!”
锦衣卫进场,顿时将局面控制住。
当锦衣卫的锁链扣住陈子瑜时,他仍在雪泥中蠕动,如濒死的鱼,原本俊朗的脸上,已经像如花一样了。
他尤自嘴硬。
“我不是不是逆贼,我陈子瑜是忠臣!”
话音未落,某块冻硬的土块精准击中他门牙,鲜血顿时染红了他曾引以为傲的美髯。
“我呸!陈子瑜,你是天底下第一逆贼,你不得好死!”
被锦衣卫控制的其他国子监监生看向陈子瑜,恨不得将他给吃了。
雪越下越大,渐渐掩埋了所有愤怒、羞愧与背叛的痕迹。
第128章 狎宴伏甲,铜驼锁胄
泰昌元年,十二月十五日。
大雪终于停了。
承天门的事情,渐渐落下帷幕。
撺掇上书的主犯王纪、孙玮二人,被判凌迟之刑,诛三族!
其余人各有论罪。
而借着这股东风,朱由校更是将与京营、晋商有勾连的所谓的文官,尽数问罪。
要么问斩,要么抄家流放,总之,一股脑都处理了。
这下子,没人敢上奏说个不字。
便是请他派文官协理西山锐健营和丰台大营的奏疏,这几日都少了许多。
而《皇明日报》的发行节奏愈发紧凑。
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接连刊印,几乎三日一简讯,七日一详报。
国子监学子奏议、京营弊案、晋商勾结等要闻轮番见诸报端。
这些报道自然难称公允,字里行间皆透着鲜明的立场。
其用意,正是要撕下那些道貌岸然者的伪善面具,更要让黎民知晓:当今天子确是在宵衣旰食,为社稷苍生励精图治。
这时候的百姓尚未开蒙,识字者不多,能通文墨者更是凤毛麟角,具备明辨之智者实属罕见。
这份钤着官府大印的邸报,辅以铺天盖地的宣讲,在庶民眼中自是金科玉律。
茶坊酒肆间,但凡识得几个字的,无不对着报纸指指点点;即便目不识丁者,听闻官差敲着铜锣宣讲报章,也都竖起耳朵连连称是。
朝廷喉舌之威,正在于此:它说太阳打西边出来,百姓就真会去西边找日头。
京城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而在另外一边。
在皇帝下诏催促之后,两万京营兵卒紧赶慢赶,终于加快速度,在今日到达了开封。
京营全体将士在城外驻扎。
河南总兵张嘉策在京营大军到了的第一时间,便至营中,拜见英国公张维贤。
他本来认为京营兵卒是大明的精锐,然而,才踏入京营大营,眼前的景象就让他心头一震。
营中军士三三两两聚作一团,有的袒胸露腹倚着兵器打盹,有的蹲在泥地上掷骰赌钱,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更有人拎着酒坛踉跄走过,衣甲歪斜竟无人约束。
沿途所见帐篷破败不堪,篷布上补丁摞着补丁,几处灶台边散落着发霉的馍渣。
兵器架上刀枪锈迹斑斑,弓弦松弛如枯藤,箭囊里羽箭七零八落。
战马瘦骨嶙峋,马槽中草料混杂着泥沙。
远远的能够听到一阵喝骂声,却是两名军汉为争半只烧鸡扭打在地,周围兵卒非但不劝,反倒哄笑着下注赌输赢。
张嘉策攥紧马鞭的手微微发抖,这般乌合之众,莫说剿贼御虏,怕是连河南汛兵的操演阵仗都比不得!
这是我大明京营的精兵?
河南总兵张嘉策怀着复杂的心情,进入京营的中军大营,见到了端坐在大营之中的英国公张维贤,旁边侍立的,正是其子张之极。
除此二人外,还有一个身穿司礼监太监袍服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李永贞端坐一旁。
“河南总兵张嘉策,拜见英国公!拜见李公公!”
“总兵官无须多礼,起来罢。”
张维贤并没有摆什么架子,而李永贞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张嘉策点了点头。
“坐吧。”
河南总兵张嘉策是个精干的中年人,他是万历皇帝钦点的河南总兵,泰昌帝登基之后,他这个河南总兵,其实被撤换了,调宣府副总兵王洪为河南总兵官。
然而,这任命还没到王洪手上,泰昌帝便驾崩了。
直至今日,也没见到王洪前来,自然这河南总兵官,还是由他做着。
为了保住自己河南总兵的位置,张嘉策接到皇帝密旨之后,便决心要将皇帝给的差事办好,给新君留下一个好印象!
“国公一路行军至此,辛苦了,陛下已有密旨,此番卑职全程听从国公指挥,还请国公言明,在下到底需要做些什么事情?”
刚坐下去,屁股还没坐热,张嘉策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干活了。
张维贤却并没有着急,他沉吟片刻,问道:“总兵方才进营,一路上来,可有什么感受?”
感受?
张嘉策咽了一口唾沫。
我能直说京营的兵卒,连他手底下的乡兵还要不如吗?
思索良久之后,张嘉策昧着良心说道:“国公治军,果然别具一格。末将方才入营时,见将士们不拘小节,颇有古时‘解衣盘礴’的豪迈之气。
这等自在气象,倒比那些整日绷着脸的营盘更显真实,想来国公是故意松了缰绳,好让儿郎们养足精神应对之后的练兵之事?”
他目光扫过帐外歪斜的兵器架,又补了句:“锈刃藏拙,正是兵法中‘能而示之不能’的妙处。只是.”
突然压低声音:“末将斗胆猜度,这般做派怕是给开封城里某些人看的?若真如此,还望国公明示,末将也好配合着把这出戏唱圆满了。”
张之极被河南总兵张嘉策的一番高情商发言说得连笑都憋不住了。
“张总兵,不必拘谨,外面的那些京营兵卒,本就是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