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远、陈子瑜、郑世襄三人将国子监的监生与滞留京城的举子们聚于一处,密室内挤满了青衫儒巾的士子,烛火摇曳间,映照出一张张或愤慨、或激昂、或焦灼的面容。
赵明远立于案前,指尖轻叩桌案,沉声道:“诸位,今日我等所为,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天下士林清议,为圣贤正道!”
他展开一卷素纸,墨迹未干,正是连夜拟好的奏疏。
陈子瑜接过话头,目光扫过众人:“承天门跪谏风险太大,锦衣卫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但联名上书,却是名正言顺——陛下总不能堵天下悠悠之口!”
郑世襄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叠早已备好的名册,重重拍在案上:“我已拟好署名之册,诸位只需按序签名、摁下手印,明日一早,这奏疏便会递通政司,直呈御前!”
人群中,一名瘦削的举子挤上前,颤声问道:“若若陛下震怒,追究起来”
“怕什么!”赵明远厉声打断,眸中火光灼灼。
“法不责众!何况我等占着大义名分,陛下若真敢问罪,天下士子必群起而攻之!”
他猛地展开奏疏,朗声念道:“《皇明日报》蛊惑圣听,败坏纲常,更致会试延期,寒士困顿伏乞陛下明察,废此伪报,还士林清明!”
话音未落,监生中已有人高呼:“赵兄所言极是!我等联名,便是千钧之力!”
陈子瑜趁机将朱砂印泥推至案前,率先提笔署名,又重重按下指印。
鲜红的痕迹如血渍般刺目,他抬头环视,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诸君,青史留名,正在今日!”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饥寒交迫的举子们挤上前,争相署名;监生们则故作矜持,却仍一笔一画将名字写得力透纸背。
案上的奏疏越摞越厚,数十页素纸密密麻麻布满姓名,指印交错如赤色蛛网,触目惊心。
郑世襄俯身清点,忽而大笑:“三百六十七人!明日这奏疏往通政司一递,必如惊雷炸响!”
窗外更鼓沉沉,东方已现鱼肚白。赵明远卷起奏疏,以黄绫系紧,低声道:“天快亮了……诸君且回去准备,辰时齐聚通政司!”
众人轰然应诺,青衫身影如潮水般散去,唯剩案上残烛滴泪,映照着那摞沉甸甸的联名奏疏——仿佛一把未出鞘的刀,寒光暗藏。
翌日。
天方亮。
通政使司衙门前,赵明远、陈子瑜、郑世襄三人并肩而立,身后簇拥着数百名国子监监生与滞留京城的举子。
众人神情肃穆,目光灼灼,手中捧着那卷沉甸甸的联名奏疏,数十页纸页翻动间,密密麻麻的签名与鲜红指印触目惊心,仿佛一团无声燃烧的烈火。
孤睾游侠通政使曹于汴闻讯匆匆迎出,见这阵仗,眉头紧锁。
他方才回到通政使司没几日,居然又遇到了这种场面。
曹于汴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沉声问道:“诸位学子,这是何意?”
赵明远上前一步,双手将奏疏高举过头,朗声道:“曹通政,国子监监生及天下举子联名上书,恳请陛下废除《皇明日报》,以正视听!”
曹于汴接过奏疏,指尖触及那厚厚一叠纸页时,心头微震。
他略一翻看,见署名者竟有数百之众,其中不乏江南名士之后、各地解元,甚至还有几位致仕官员的族亲子弟。
这已非寻常士子请愿,而是一股裹挟着“清议”之威的汹汹民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三人:“此事.本官自当如实上奏。”
陈子瑜微微一笑,语气恭敬却暗含锋芒:“曹通政明鉴,天下士子翘首以盼,还望通政司莫要耽搁。”
曹于汴面色一僵,心中暗骂这些年轻人咄咄逼人,却又不敢怠慢。
他深知此事若压而不报,自己必成众矢之的;可若递上去,朝堂必将天翻地覆。
权衡片刻,他终是咬牙拱手:“诸位放心,本官即刻呈递内阁!”
内阁值房内,首辅方从哲展开奏疏,只扫了一眼,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合上奏疏,对身旁的内阁次辅刘一燝苦笑道:“刘公,东林这是要逼宫啊!”
刘一燝闻言,身子一颤,接过奏疏细看,指尖在“司礼监阉党祸国”、“会试延期民怨沸腾”等字句上重重一划。
“阁老,此事绝对不是在下的意思?有人想要趁机作乱!”
看着方从哲等人怀疑的目光,刘一燝痛骂那些在后面暗中煽动此事的贱人,自编清白的说道:“此事绝非我刘一燝所为,我愿对天发誓,此种借刀杀人,拿学子当枪使,自己躲在后面坐收渔利的行径,在下不屑为之!”
方从哲长叹一声,起身推开窗棂。
窗外暮云低垂,紫禁城的飞檐在阴霾中若隐若现。
刘一燝没有参与此事,他相信。
但此事背后,一定有东林党的痕迹,兴许.
齐楚浙党的人也有参与其中,也不一定!
他喃喃道:“这奏疏若递到御前,陛下震怒之下,要么严惩士子寒了天下人心,要么妥协退让助长贼人气焰.无论如何,都是死局。”
刘一燝忽将奏疏重重拍在案上,这个奏疏实在是太烫手了,稍不注意,就是引火烧身。
他当即说道:“既如此,不如直接送司礼监!让魏公公自己掂量!”
方从哲瞳孔一缩。
这是把烫手山芋扔给阉党!
可眼下.似乎别无选择。
他沉默良久,终于提笔在奏疏封套上写下“急呈司礼监”五个字,墨迹淋漓如血。
千斤的担子,魏公公,你先担着罢
联名奏疏很快送到司礼监。
司礼监掌印值房内,魏朝捏着奏疏一角,额头上冷汗直冒。
他只是看了一眼这些奏疏,便知晓这个诏书若是呈递御前,会引发怎样的乱子。
“这些读书人的手指头比刀剑还利,这是要杀人诛心啊!”
身侧的司礼监随堂太监躬身问道:“老祖宗,要不要先把领头的几个”
“你有这个胆子?”
魏朝阴鸷的目光扫过奏疏末尾的署名,在“赵明远”“陈子瑜”“郑世襄”三个名字上停留片刻,眉头紧皱。
“递进宫吧。现今,便只有陛下能够为此事做主了,咱家倒要看看,皇爷是信这些酸子的嘴,还是信咱家的心。”
第124章 首善蒙尘,清议沦渊
是夜。
乾清宫。
寝殿。
皇帝已经睡下了,不想却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被吵了清梦,朱由校一脸不悦的出了寝宫,便看到魏朝一脸焦急的老脸。
他先是跪伏在地,告罪道:“奴婢惊扰了皇爷歇息,奴婢万死,但实在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朱由校倒不至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看向颤抖的魏朝,问道:“出了什么事情,竟如此惊慌?”
魏朝吞咽了口唾沫,焦急说道:“回皇爷的话,国子监学子,还有进京赶考的举子考生们联名上书,要请求废除皇明日报!”
朱由校闻言,瞳孔微缩。
“王昇、魏忠贤和骆思恭,他们三人在何处?”
魏朝当即说道:“他们都在乾清宫外候着。”
朱由校点了点头,紧了紧身上的披肩,说道:“让他们到东暖阁!”
朱由校缓缓朝着东暖阁而去,他面色无异常,依旧镇定自若。
仿佛泰山崩于前,他都能稳住局势。
皇帝的这种镇定,很快便感染到魏朝。
他也变得冷静起来了。
陛下成竹在胸,必定有解决的办法!
他慌什么?
魏朝苦笑着打趣自己,倒真应了那句俗语:皇帝不急太监急。
到了东暖阁后,朱由校将披肩褪下,而国舅爷王昇、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当即入阁拜见。
“臣王昇(骆思恭)(奴婢魏忠贤),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朱由校当即说道:“坐!”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朱由校是明白的。
方才从寝殿到东暖阁这一路来,朱由校已经将此事思考得很透彻了。
国子监学子集体上书,这背后,绝对是那些所谓清流文官们撺掇的。
他若是对国子监的学子下手,恐怕这些人会拍手称快!
他们的目的,便是将皇明日报搞臭。
想要斩断他这个皇帝,伸向话语权的手。
这事表面上是监生冲撞皇权,实际上,是文官集团,向他这个皇帝发难!
见这几个人不回答,朱由校眉头微皱,直接点名,问道:“骆指挥使,锦衣卫难道在国子监没有眼线?”
骆思恭憋红了脸,当即起身,跪伏而下,说道:“事发于肘腋之间,锦衣卫在国子监,确实少有眼线.”
锦衣卫毕竟不如明初之时,哪怕朱由校已经给锦衣卫加了不少人,但还是捉襟见肘。
这新增的人手,锦衣卫将他们都放在那些朝官身边,国子监反而没有什么眼线。
朱由校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这么说,到现在为止,连此事背后推波助澜的人都不知道是谁?监生之中,带头的人都不知道?”
“兴许是”
“呵呵呵!”
朱由校冷笑一声,说道:“兴许?朕要的是确凿的证据。万一冤枉了他们,谁来担责?你是要要朕陷害忠良?”
魏忠贤扑通一下,跪伏在地,当即告罪道:“奴婢不敢!”
魏忠贤心里明白,此事绝对与东林党人脱不了干系。
但皇帝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这一点,他们还真没有。
朱由校将目光转向国舅王昇。
后者额头细汗密布,皇帝还没说话,他便开口道:
“陛下,这幕后主使,臣并不知晓。”
朱由校也没有指望这个国舅爷,他看向跪伏在地的魏忠贤与骆思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