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彪蹙眉,微微顿足,“汉室忠义者上百人名列衣带诏,今若忍视其死,恐汉室将亡于我手。
今大义在前,汝欲阻我乎?”
“父亲欲陷杨家数十上百口于死地乎?”
杨修拱手,执礼甚恭,缓缓让开道路。
“诚如是,子当从父,毁家纾难为汉室陪葬。”
“这”
明明杨修已让开道路,可杨彪却面色痛苦,脚步难挪,只口中喃喃。
“以汝之才,既早看破,何不早言,以至于斯?”
“早言?便是早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群臣能凑足粮饷,还是能越过曹军镇守之城墙,将粮饷送至城外?”
杨修幽幽一叹,“我等早入曹贼之算计,一步慢,步步慢。
当日朝堂之上,不应该是刘玄德站出来,请命出战的,而应该是他刘景升!
刘备军中,上下军校皆慕其恩义,感怀在心,追随他四处漂泊多年,轻易不会背叛。
掌军之人,不是他二弟,便是三弟,有万夫不当之勇,足以震慑三军。
军中更有祢衡为军师,向汉之心,犹为坚毅,若觉曹贼所谋,必有反制!
只恨刘景升惜身误国,白费孔文举一片丹心血洒御阶,竟换不来他一声出征为国。
刘备军远调,刘表军滞留,看似曹仁与关羽各领三万人外镇关隘,洛阳局势为之一清。
实则所谓的互相制衡,不过是曹贼迷惑我等之手段,从提议以曹仁换关羽开始,他心中便是杀心已起,只为除汉臣而后快!
妥协?权衡?利弊?
虚以委蛇,迷惑我等之假象。
他曹孟德眼底只有两种人,天下人与操耳!
在这个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枭雄眼底,我等皆是可负可杀之人,何复言他?”
这一刻,杨彪第一次在自己这个自诩灵秀第一流的儿子眼底,看到些许颓然,他眼神萧索,话音无奈。
“父亲啊,若能早言,修岂不言?
可晚了!
当日之朝会,本是孩儿设计谋算之布局,可他不仅化解此局,更当场将计就计,反制于我。
当你们衮衮诸公,一朝天子,在朝堂上想着怎么和他权衡利弊,互相制衡之时,他心底之所谋所想,只是单纯的杀光你们啊!
朝会结束,随着曹仁与关羽率军离洛,一切就都晚了。
为何曹仁与关羽同行出发?是为了盯住刘备之军远去,免生异变。
你们只看见曹仁走后,洛阳城中只有两万曹军,再难攻破皇城,汉室已得喘息之机。
却看不见两万曹军守洛阳,汉军也根本出不得城,两万荆州军千里迢迢而来,家业离散,无粮无饷,已现孤军之相!
修看穿了又怎样,父亲去提醒太傅又怎样?皇城守军难道还能杀出洛阳,给他们送军饷?
钱粮已尽付于西园,朝中又何来的军饷!
此所以曹操坐视刘备于西园招兵买马也!”
杨修每说一句,杨彪脸色就苍白一分,他仰首闭目,泪沁眼眶。
“天日昭昭,其火煌煌!
幽幽四百载之大汉,将亡于此乎?”
话音悲怆,闻者下泪,而他脚步颤巍,再难挪动一步。
“父亲,我等眼下唯有与太傅、帝党撇清关系,若得保全我杨家,至少还能为汉室留下一缕火种。
待将来时局有变,未必没有卷土重来,匡汉扶龙之机。”
他说着朝杨彪复行一礼,“父亲留步,孩儿去了。”
杨彪清楚他这一去,再无转圜余地,他这汉室忠直,将亲手点起烧灼洛阳满城的大火,把兴汉菁华,付之一炬。
可刘太傅举事在即,那整整上百行名姓,就算杨家不做,亦有旁人会做。
遂只闭眸凝噎,不忍睁眼。
曹府,暗室。
一盏油灯,昏黄的烛火,把人影越拉越长。
杨修缓步来至案前三步,他垂着眼,拱手而拜。
“太尉杨彪之子,杨修杨德祖,拜见曹公。
今奉父命,洛阳当有大事报之。”
曹操伏案继续处理着事务,似乎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直到将手中文书处理完,这才摩挲着笺纸,意味难明。
“安民曾言淮南纸贵,不想袁公路竟还能琢磨出这等好物。
枉我与他相识近四十载,没想到却是从始至终都错看了他。”
杨修也不怯,轻笑答之。
“袁逆隐忍纨绔数十载,天下人皆错看了他,是以一朝事发,群雄措手,据三州之地,裂天下而治。
今天下人未尝没有错看曹公,却不知曹公于这洛阳城中,幽居暗室,隐忍数十日,待到一朝事发,又该是怎样光景?”
曹操闻听此言,这才将眸光从笺纸上挪开,认真审视着面前少年。
“原来如此,难怪杨家会派你来此。
倒是英雄出少年,杨太尉庸碌半生,窝囊了大半辈子,不曾想倒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太傅刘繇假衣带为矫诏,蛊惑百官,不日将于洛阳举事,妄图颠覆汉室,必是通袁贼臣。
杨家世食汉禄,屡世皇恩,今日来此,请丞相清君侧,剿除乱党,匡扶汉室!”
“丞相之名,担待不起,操如今只是陛下亲命之一介御史,可不要将我与那自领官爵的袁贼,混为一谈。”
“修失言,还请主公恕罪。”
曹操满意颔首,语气依旧冷淡。
“杨家既然来投,那便说些我不知道的。”
杨修赶忙将刘繇如何得到衣带诏,又如何联络众人之事,一一道来。
曹操闻言就是轻哼一声,“这么多年来,从董卓到李郭,陛下倒也长进不少。
此事自我知晓后,从第一时间起查到现在,在宫中的眼线细作,至今都没给我查出来,陛下究竟是什么时候给刘繇藏的衣带诏。”
杨修:“.”
“其实,主公,依修所见,或许就没有衣带诏之事,一切皆是刘繇这个汉贼所谋,陛下或许是无辜的?”
“这不可能!
刘繇此人胆小畏怯,惜命如鼠,哪怕得了衣带诏,依旧百日谋反,一事无成,徒造声势而不敢举动。
若无衣带诏,他哪有这个胆子与操作对,为汉室舍生?
况且我了解陛下,衣带诏上所书言语,确实是他的口吻。
非陛下这等亲身经历者,不能感同身受,将之诉诸于血诏。”
曹操说着,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被他眸光盯着,杨修恍然。
“主公所言甚是,这确实是陛下所为。”
不管衣带诏是不是天子所书,曹操却要借此发难,清扫天子身侧宫人。
当然这也是他们二人在密室中说说,在对外的明面上,正如他之前所言:
【此必是刘繇矫诏!】
“好了,衣带诏之事,操自有计较。
至于你,还有吗?”
曹操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在他示意下,杨修继续言说刘繇所谋之除曹大计。
曹操闻听此言,也是微微蹙眉。
“这么说来,到还真让刘繇想出来个劳什子的计策,足以在不使洛阳内乱的情况下除了我?”
曹操对此也是颇为讶然,毕竟他自己的计划与准备,也不过是能将内乱的损失降到最低。
可刀兵之战,总是要做过一场以分胜负的,所以他才拖着时间没有发动。
一来,是为了等刘繇将事情越闹越大,把洛阳城中所有反对自己的声音都引出来一网打尽。
二来,也是在等城外之事准备的更加周全。
“可知他计划详情?”
“刘繇对此颇为谨慎,只与刘备、刘表、董承、徐晃四人交谈。
便是我杨家在其中的耳目,也未曾探明。”
第274章 玄德不可能真在种地!
“是么?”
曹操眼眸微眯,带着几缕笑意打量他。
“德祖既来,必怀良策。
请试言之。”
“刘繇此计既然只与此四人言说,则必应在他们之上。
凡所计策,必人为之。
主公只需命人盯紧他们,且看刘繇与他们四人府中,接下来会有何等作为。
蛛丝马迹,必有所觉,纵不得窥全貌,也可见一斑。”
杨修拱手执礼,少年人矜高的言辞,在暗室之中格外清越。
案上笺纸被搁下,曹操抬眸,欣慰颔首。
“好,此事便交你去办,我倒要看看,他刘繇能想出何等良策。”
“修,这便去办。”
杨修起身告退,脚步才刚步至门外,便听身后一声问话,冷冷传来。
“孔文举那事,是你做的吧。”
杨修怔在原地,掌心已沁出冷汗,然而没等他想好如何作答,转身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