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正文的人马一路拖拖拉拉,终于抵达了武宣县城外的码头。
计划于武宣县城短暂驻扎休整。
泊于武宣南门码头的江面上,一袭白色长衫,外罩石青大氅的闵正文走出船舱,伫立于甲板之上。
闵正文身后的柳州协都司刘永清不解道:“闵军门,李孟群不过一介七品知县,军门乃从一品的大员,他何德何能?岂劳军门如此敬重慎重?”
闵正文却轻笑摇头道:“你懂什么?这李孟群虽只是七品知县,却是湖北督粮道李卿谷之子。抛开家世不谈,他二十岁中进士,二十一岁便被正式署任为知县,未来前程不可限量,与他交好,大有裨益。”
说着,他转头问道:“那两箱礼物,可备好了?”
刘永清低声回道:“已藏在副舟仓中,都是金银锭与玉饰。”
“都给我拣上品,擦净血迹尘灰,别叫他瞧出晦气粗气。”闵正文万般叮嘱道。
待刘永清带着亲兵们收拾检查好两箱礼物,闵正文这才挪步下船。
李孟群早已穿戴整齐,立于南门之外恭候闵正文。
李孟群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却神情稳重,眉宇间不怒自威,与一般地方知县的气度迥然不同。
他乃当朝湖北督粮道、署按察使李卿谷之子,出身书香官宦,幼年便随父官场行走,耳濡目染,眼界和气质自然是要高于寻常的知县。
“李大人。”闵正文拱手,口称“李大人”而非“李知县”,以示对李孟群的讨好,“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聊表敬仰尊翁之情。”
一个从一品提督对七品县令低声下气,万般讨好。
闵正文的行为着实让李孟群开了眼。
李孟群闻言,未动未笑,只微微皱眉,素闻广西提督喜欢讨好文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李孟群素知广西官场的文官都只是对这位南疆提督表面客气,私下里全是在嘲讽他。
若闵正文真是肚子有墨水的儒将,他倒是不介意与之交好。
只是闵正文远未达到士大夫的文化素养,说到底也只是个粗通文墨的武夫。
闵正文这种硬融融不进的圈子的行为,并未博得李孟群的好感,反而引起了李孟群的厌恶。
心里想归这么想,不过闵正文好歹是一省提督,台面上的客气与面子,李孟群还是要给的:“闵军门远道至此,百姓已多惊扰,何须再多此举?”
闵正文笑而不语,只挥手示意刘永清打开木箱。
箱盖开启,露出箱中的金银玉器。
“沿江村寨的刁民,多通上帝会逆匪与艇匪,百姓藏金匿粮不交,本官便代天行罚,抄得数箱。念及李大人政声卓著,以表寸心。”
李孟群双目微敛,沉默不语,闵正文拍马屁的手段着实拙劣。
政声卓著?他才来浔州府三个多月,并且这三个月都忙着招抚张嘉祥了,上帝会会匪起于他治下,上头不降罪就烧高香了,政声卓著个屁啊?!
要不是事先知道闵正文的为人秉性,李孟群还以为这厮是专门挖苦他的。
他知眼前这些金银,并非什么逆匪之财,皆是从江边村民被洗劫而来。
李孟群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和金银过不去,终微微颔首道:“既然闵军门好意,下官不敢违拗。但这些物什,不可入私库,届时下官会随报兵部乃剿匪所得,清册归武宣县官库。”
虽然李孟群不喜闵正文的为人,也不屑与之为伍。
不过眼下他想重新把武宣的团练办起来确实需要银钱,李孟群还是以走公账的形式收下了两箱金银。
闵正文笑容稍滞,但随即点头:“是本官想的不够周到,李大人果然秉公无私,正该如此。”
第121章 投石问路
廊下晚风吹进席间,酒肉飘香。
残破的武宣县衙内。
案几上早已摆满珍馐美酒。
虽说武宣只是边鄙小城,可鹿筋炖汤、酸笋腊鸭、清蒸桂鱼之类的本地山珍河味,还是能够拿得出的。
闵正文本想让李孟群高坐主位。
李孟群以不合规制为由拒绝了,推让再三,仍旧让闵正文坐了主位。
“闵军门远道剿匪,鞍马未解,鄙县上下感佩在心,今夜薄酒一盏,以慰征途。”李孟群坐于左侧,依礼次席,面含微笑,言辞温婉。
李孟群看不起闵正文,不代表他看不起闵正文带来的那些柳州兵,柳州兵常年镇压反叛土司,至少比天地会都剿不明白的浔州兵顶用。
闵正文不是能收拾广西溃局的大员。
广西局势糜烂至此,明眼人都知道,闵正文,甚至是郑祖琛被拿掉。
朝廷对广西官场,至少是广西官场的顶层进行大换血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李孟群不知道他的大清皇上会派谁来接替闵正文的广西提督之位。
可他清楚在新任广西大员就任接手广西的烂摊子之前,广西的局势不能再继续烂下去。
即使再怎么不喜欢闵正文,在闵正文的部将们面前,李孟群还是要和闵正文表现出两人和睦的表象给他们看。
见李孟群这么重视自己,闵正文心情大好,几番觥筹交错下来,早已面色酡红,笑声震堂。
闵正文哈哈大笑:“李大人如此厚待,不胜感激。李大人的文采风骨本官素来景仰之至,敬李大人一杯!”
说罢,仰脖饮尽杯中酒,酒气扑鼻。
杯盘渐丰,笙歌已起,不多时,闵正文已经喝得面酣耳热,李孟群放下酒盏,开口问道:“闵军门已入浔州府境内,不知闵提督接下来有何筹谋?”
“自当是遵郑抚台钧旨,明日便调舟备马,顺黔江而下,前往府城桂平坐镇,督剿上帝会会匪。
由武宣顺流而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武宣至桂平不足千里,只需半日的水程即可。”
言毕,闵正文长袖一挥,诗意激昂,真当他是李太白了。
李孟群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仍执杯浅酌,心中却暗骂闵正文草包。
为了广西剿匪大局考虑,李孟群略一沉吟,还是缓缓开口劝阻闵正文:“闵军门此志,可谓雷霆破竹。但恕下官斗胆一言,走黔江水道,恐非良策。”
闵正文一怔,脸色微变,放下手中杯盏问道:“哦?李大人何出此言?”
“上帝会会匪匪首彭刚的巢穴便在平在山红莲村,碧滩汛汛守谢斌,上垌塘外委侯继用,皆已从贼,黔江的水道凶险万分。”李孟群好言相劝道。
“不瞒闵军门,下官由桂平至武宣,没有走黔江水道,而是间道走陆路来的武宣城。依下官愚见,闵军门还是走下官来时的陆路前往桂平城为妙。”
李孟群只知道上帝会会匪已经发展到拥众逾万。
至于是多少万,他尚不得而知。
可上帝会起事不到三月,便下武宣,取新圩,占江口圩,声势浩大,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
自然不是寻常的贼匪。
武宣城的百姓至今都还有念及匪首彭刚施粥之恩,心向彭刚的。
现在肯定已经有人向彭刚通风报信,告知彭刚闵正文大军的行踪。
寻常贼匪首次起事顶多打打村墟,偷袭偷袭汛塘。
彭刚此人不一样,首次起事就直接打县城。
这样的人,在获悉本省提督兵马要过黔江水道,肯定是会有所行动。
“我军兵器弹药、粮盐药饷共计二十七艘重船,车马难载,山路难行。走陆路?那得拆箱卸货再寻车装运,一番折腾下来,七日都未必能抵达桂平城,岂不误了郑抚台剿匪大计?”闵正文闻言直摇头。
虽说他有意和李孟群套近乎搞好关系,不过舍便捷的水道走陆路在他看来实在太遭罪,太荒唐了。
“山路虽艰,险可控。江路虽快,敌可伏。”李孟群又提出让闵正文直接坐镇武宣。
“闵军门已至浔州府境内,亦可于武宣坐镇。”
反正闵正文已经到了浔州府境内,就他这怂样,没人指望他能剿灭上帝会会匪,在哪儿坐镇不是坐镇?
闵正文连连摇头,武宣县城城小不说,还易攻难守,前些阵子又刚刚被上帝会会匪占过,城内钱粮无多。
他愿意留在武宣城,他手底下的那些官兵恐怕也不乐意。
武宣哪有府城桂平来得安全快活?
“郑抚台之钧旨不可违,下官若顿兵武宣城不前,恐郑抚台怪罪。”闵正文抬出郑祖琛搪塞了过去。
见闵正文去意已决,李孟群心知说再多也没用,便不再白费口舌,只是嗟叹连连。
不过要走也罢,柳州协绿营军纪极差,如果留在武宣城,也是件麻烦事。
酒足饭饱后,倦意上涌,闵正文便告退离席歇息。
李孟群的话闵正文也不是完全没听进去。
翌日清晨,临出发之前,闵正文有些犹豫。
“李知县所言不无道理,闵军门,我们不如先投石问路?若黔江水道安全无虞,再出发也不迟?横竖也不差这两三天。”刘永清提议道。
“卑职再派些精干得力的兵丁,扮成山民进平在山探查一二,以查探上帝会会匪是否在浔江两岸布设有伏兵。”
“就依你所言,让五百土兵并一千民夫扮作我们的前军,挂上我的帅旗先行,你且派你的随丁进山查探一二,若无伏兵,大军再行启程前往桂平府城也不迟。”闵正文心里盘算了一番后对刘永清说道。
话分两头。
闵正文的大军进抵武宣之前,杨秀清便与彭刚、冯云山等人完成了部署。
由于太平军缺少兵器军需,杨秀清不打算采纳罗大纲火攻敌船的计策。
伏击地点选在距离碧滩汛不远处的黔江拐角处。
杨秀清把自己带来的中军并一千牌面、彭刚的左军,合计五千五百余人布置于北岸。
石达开的中一军,韦昌辉的右军,并前军林凤祥、李开芳的两营,合计四千一百余人布置于南岸。
冯云山的后军,则作为预备队,留守碧滩汛,以备不时之需。
万事俱备,只等闵正文入瓮。
不出所料,闵正文还是选择走黔江水道。
彭刚派出的侦察部队乘快舟侦查到了闵正文大军已经启航出发。
陈阿九让侦察兵留下继续侦查闵正文军的动态,他自己则亲自把消息带到了北大藤峡,告知埋伏于大藤峡的彭刚与杨秀清。
“禀二位军长!闵妖头的大军已经从武宣城出发,预计再有两个小时,也就是一个时辰的水程,便可抵达大藤峡。”
“船队可挂有闵正文的帅旗?”彭刚询问陈阿九道。
“有!头船挂着闵字帅旗!属下看得真切!”陈阿九信誓旦旦地说道。
“船队有多少条船?估摸着有多少人?”彭刚继续追问道。
“六七十艘?几千人?”陈阿九有些不确定。
他在看到闵正文的大军从武宣城的南门码头启航后就非常激动,第一时间赶回来向彭刚汇报了这一重大军情。
“让你侦查,你就是这么干侦查工作的?”彭刚对陈阿九的工作很不满意。
陈阿九的侦查工作做得很不到位,连具体多少艘船,船上大致的人数这些基本信息都没搞明白。
他如何判断这支船队是否是闵正文派来探路的?
“属下这便回去再探!”陈阿九低头咬牙说道。
“速去速回。”彭刚冷声交代道。